秃如其来的中年人生：脱发二十年，他开了一家假发公司
微信公号：GQREPORT，记实人物的浮沉和时价格值的变迁。
脱发者人到中年，发际线从 M 酿成 U，家庭和事业环绕纠缠在一路，就像脱落的头发环绕纠缠在漩涡里，掉去节制。有人生发有人植发，有人用假发找回芳华。
罗林川脱发二十年，开了一家假发公司，事业并不顺利，家庭也矛盾重重，但他有各类假发——一顶三七分，一顶毛寸，一顶背头，他还能在（假）发际线的前后移动中，让本身看起来年青或大哥。究竟结果中年人的糊口，能随心所欲的，也就只有发型了。
采访、撰文 / 于蒙
编纂 / 靳锦
插画 / 陈禹
视觉 / aube
运营编纂 / 谷粒多
1.镜子中的“我”
罗林川关了卫生间门，上锁，回身走到镜子前。他抬手至头顶后方，从后往前揭下一块连着“头皮”的头发——精确地说是“发片”。这块发单方面积不小，20 厘米 *15 厘米。一般人整个头皮的面积约 900 平方厘米，他脱发二十多年，掉去了三分之一个头皮的头发，获得了一条 U 型的发际线。镜子里的人看上去像 68 岁。他本年 48，不久前在小程序上测了心理春秋只有 38。
据“中国脱发人群调查”（2011）数据显示，中国脱发人数约 2 亿，此中男性 1.3 亿。脱发分七级，从最轻的发际线后移，到头顶完全脱发，罗林川是最重的七级。他后来知道本身是雄激素脱发，遗传的，无法根治。这是最常见的脱发类型，简单来说，“基因决议了你会不会秃”。
刚起头脱发的时辰，罗林川二十几岁，看不惯本身的样子，“就像穿了一件本身不喜好穿的衣服，脱都没法脱。”他在镜子前花费泰半天，把头发往前梳、四六分、三七分、二八分。怎么都难看。他在路上走，老是贴着左侧的墙，想把头发稍多的一边露在外面。
此刻他不再看镜子里本身的头顶，垂眼垂头洗发片。冲一遍凉水，把洗手液在手心里化开，揉出泡沫，抹在发片内膜上，再冲刷，甩甩，用干毛巾吸失落水。他有个柜子专门放发片。35 岁那年罗林川开了家公司做假发，到此刻 13 年，他感觉戴着假发的本身才是真实的本身。
洗完澡再戴上发片，他睡觉时也戴着。发片与枕头摩擦可能导致脱落，他为此买了长条形的颈枕。卧铺火车上的枕头可以立起来酿成颈枕。酒店里的枕头又软又蓬松，那么就把裤子叠当作条，垫在脖子下面。无论若何，早上睡醒第一件事都是摸摸头顶。
2.求“真”路上
罗林川从读大学时起头有脱起家象，直到 35 岁戴上假发。脱发者互称“发友”，罗林川和他们交流，发现发友们的自救体例都是相似的。他曾试过各类法子——涂生姜、皂角，买各类洗发水，被发型师忽悠做头皮 spa，用梅花针扎到头皮渗血……想让本身的头上长出本身的头发，但都没什么结果。
他得知一种叫“非那雄胺”的西药能按捺雄激素，治疗脱发，买来吃了一年，结果不较着。有个发友吃了三年，脱发节制住了，副感化却很较着——晨勃消逝，左胸痛苦悲伤。仿单中，非那雄胺的副感化还包罗性欲减退（1.8%）和阳痿（1.3%）。发友瞒着身边人偷偷吃药，女伴侣感受到不合错误劲，却不知道原因。
罗林川也想曩昔植发，这是今朝最立竿见影的法子。一位发友花了一成天做植发手术。上午趴在手术床上，脑后的 3500 个毛囊被取走，午时走到大厅吃饭，下战书躺回击术床，3500 个毛囊再被插回前额。晚上顶着 7000 个小伤口，和肿胀头皮里的“一斤”麻药，戴着蓝色的手术帽打车回家。早午晚饭、打车资，植发病院都给解决。若是你愿意，还能在病院的歇息室里住两三天。第一晚往往睡不着，你可以在病院楼道里溜达，或是和同屋的发友聊天，他可能来自内蒙古，那边没有植发病院。
每逢假期，植发病院忙起来，最多时一天 45 台手术，几个手术团队轮班，从早上做到后三更。歇息室住不下，你会被放置到四周的酒店。做完手术回家休养，在地铁里、火车站、飞机场看到戴着蓝色手术帽的人，你就知道，是本身人。
更调过甚上 3500 个毛囊位置的发友感受很值得，术后两年里单元有十几小我给他介绍对象，以前一个也没有。但罗林川没获得机遇体验植发手术，以及术后令人恋慕的蜕变。他去咨询，大夫说他脱发面积太大，并且还在继续成长，不具备植发的前提。
植发病院的咨询师也穿戴白大褂，被称为大夫，有本身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洁净区，有水池和消毒用品，墙上贴着洗手的尺度步调。大夫正讲着植发的手艺，俄然从桌子左边被电脑盖住的角落掏出一颗头。头是塑胶头，女性的脸，寸头。“她”的发际线、眉毛、睫毛、唇周，凡是能莳植的处所都画满彩色线。
植发就是取本身头后的健康毛囊，种到需要的处所。罗林川头上的“西墙”塌得太多了，“东墙”不敷拆。更不幸的是，西墙还会不竭再塌的。
既然如斯，罗林川也就不像植发病院那么热衷于做告白，因为“我们与其教育（客户），不如等嘛，归正他植发三年今后的话……他（原有的头发）还会失落的呀。”
各类各样的法子都试了，他仍是老诚恳实去了三甲病院皮肤科。看完病出来，他盯着宣传栏上的本家儿治大夫照片，很多多少都是秃顶。另一位轻度脱发的发友也去看病，发现大夫比本身还严重——
“哎呀医生，我脱发了，可焦炙了，咋办？”
“你看看我。”
“那你能治好吗？”
“你习惯就好了。”
脱发十几年，罗林川看人都先看头发。女发展发及腰，申明气血足身体好，男生年青光头，很可能是亚健康，未老先衰。我到他店里采访，发型师盯着我的头发，又绕到死后看，半吐半吞，直到我把发辫散开证实我头发良多，他才罢休。
35 岁时，罗林川去美国出差，碰到十几年没见的大学同窗。印象里同窗脱发比本身严重，一见时却有一头秀发。他再三扣问，同窗给他看了发片，带他也做了一顶假发。罗林川回国起头做美国假发的代办署理，后来本身开了公司。发片不竭进级，用发夹夹的，用胶片粘的，后来还有超薄能露出发际线的。他的头发也在不竭脱落，发单方面积从最起头 15 厘米 *13 厘米，16 厘米 *14 厘米，后来宽度稳住了，17 厘米 *14 厘米，18 厘米 *14 厘米，最后酿成今朝大约半个笔记本的巨细。
3. 做“假”生意
罗林川的店开在写字楼或公寓楼里，外人找不到。店里有间房子，墙上横平竖直挂满一袋袋头发，是客户留下的。良多客户会做至少两顶假发，每周来一次，摘下一顶做护理，戴着另一顶回家。他们但愿除了发型师，全宿世界都不知道本身“做了假”。罗林川的一个投资人也用假发。他们在会议上碰头，投资人特意拉他到一边叮嘱，不要跟别人讲。
罗林川和发友们的扳谈中，只说“发片”，不说“假发”，带个“假”字，老是会和“恶丑”联系到一路。
客户要做头发，打德律风预约了才来店里，来了走进一间距离开的房子，戴着帽子进去，摘了帽子出来。前台咨询经常要瞅半天，才能认出本身的客户。中心的过程不克不及看，我在店长的办公室等，只听见隔邻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后来知道这是在建造头型模。按照店长描述，先用保鲜膜笼盖头顶，描出脱发部位的外形和头顶发旋的偏向，再反正贴上纤维胶条，固心猿意马当作一个“壳”。
罗林川坐在办公室里，身旁放着一摞摞的“壳”，代表着刘师长教师、王师长教师、张师长教师、李密斯······他没见过他们的头顶，只知道本身的头欠好看，“鬼头鬼脑的，像尖板栗，比蒋介石还尖”。这些壳将在一个月后酿成发片，从工场里出来，当作为人的一部门。
2010 年，他做假发生意 5 年，开了 3 家店，客户来历都靠口口相传。罗林川传播鼓吹店里通俗发卖的当作交率只有 50%，而有脱发履历的发卖当作交率可以或许达到 80%。比来一年新开的加盟店，一半以上的店长都是脱发者，他曾经的客户。
2011 年，他拿到天使投资，新开店 13 家。他加入央视创业节目，对着镜头露出头顶，和戴假发的结果尴尬刁难比。不外上电视后，罗林川再没本家儿动看过电视上的本身。
他也去街上发过传单，看到有脱起家象的人，走上去递一张，总被拒绝。有人看一眼就要生气，说，我不脱发。后来他做竞价排名，出了魏则西事务，人们不信百度了。他搞老带新，层层提当作，又涉嫌传销。接下来他想把门店开到街边，好能接触到更多客户，但为了不把人吓走，得挂个“生发”的招牌。
罗林川的一个伴侣本年六十多，永远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加入社区勾当，和十几个老太太一路跳广场舞，帽子也突兀地顶在头上。罗林川想保举产物给他，又怕揭人伤疤。独一一种可行的体例是装作无意地告诉对方，我看到有个做“增发”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传闻结果很好。点到为止，万万别多说。
“假”的总得鬼鬼祟祟，“真”的则大摇大摆。假发生意令人有耻感，但植发生意很是时髦，此刻的植发大夫几乎当作了创业偶像，大幅海报立在高档写字楼里，不远处获得划一待遇的是宋慧乔和欧洲投资移平易近公司。若是你再走几步进入地铁，墙上贴满“上午植发，下战书上班”；回抵家进电梯，又会看到法令大咖吴法天现身说法，po 出植发前后对比照。
几年前，植发病院常来找罗林川帮手引流客户，此刻反过来，客户在植发病院过一道筛，做不了的，或做掉败了的来找罗林川。有的是新植的毛囊当作活率低，有的是原生头发继续脱落，并非所有病院都把植发风险明白奉告脱发者。罗林川欢迎了良多这样的发友，他告诉他们，我们追求的不是疾苦的、漫长的生发过程，我们追求的是有头发今后加倍出色的人生。
罗林川的店里，一个和他同龄的公司老板戴上发片，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张老照片对比着看。他对发型师说，这是我 20 年前的照片，我的头发就是这样的，我此刻又归去了。也有人在假发上依靠幻想。一位客户要求把发片做当作一根从额头到脑后的三股辫，还有拿着明星照片来的，说就要这样的发型。
下班回家路上，罗林川收到微信，一位客户担忧陆家嘴高楼间的风会吹失落发片。他立马招手拦了一辆摩托车，给五块钱坐一段，探头对着风，风吹起额发，伸手自拍视频发给客户。
他想起本身最想销毁的一张照片，也与风有关。大学里圣诞节全体拍合影，拍完要分给每人一张。他嗨得忘了形，喊着茄子满脸惊喜，俄然迎面吹来一阵风。咔嚓。那时黉舍教室里有专门摆在讲台上的风扇，他从来不消，怕风吹起本就不多的头发。
此刻罗林川手机里存满照片和视频，采访时他常举起手机标的目的我展示，滑动标的目的下，都是各类发型的自拍和各类外形的头顶。而脱发期间的照片，一张都没有。那些年像是消逝了，证据只能往身份证件上去寻。
4. 掉控的糊口
第一任老婆见证了罗林川逐渐掉去头发的过程。他们在大学舞会上了解，那时他是校文艺部长，她是隔邻黉舍的学妹。结业后她跟随他到上海，成婚生子。罗林川相信那时老婆是仰慕本身的，但后来他们一同出游，他顶着稀少的头发，连标的目的目生人问路都做不到。
他在大学里教英语，走在路上碰见两个新生，一个问，你们英语教员是谁？另一个说，是个秃子。上课讲笑话，学生一笑，他就担忧，是不是在笑我的头发？回抵家，他对着镜子梳头，老婆的话在他听来就是冷笑，“那几根毛你老是梳它干什么呀？”他狐疑老婆看不起本身，或是变了心，偷偷跟踪她，被发现。第一段婚姻在儿子三岁时走到终点。
后来戴了假发，罗林川常跟客户宣讲，“好奇害死猫”，真实的样子不要让太太或女伴侣看见，做了发片就“可以骗妻子一辈子”，“打斗不怕妻子揪头发”。
第二段婚姻十几年，太太和女儿都没亲目睹过罗林川真实的发际线。除了他上央视那次。女儿那时还小，看了电视，好奇说想看摘了的样子，罗林川笑笑，“这有什么都雅的啊”，打岔曩昔。太太也曾问他，怎么上茅厕不关门，洗个头却要把门锁上？他不耐心诠释，说是隐私。那块 20*15 厘米的头皮是个奥秘，最亲近的人都不克不及窥探。
除非为了公司。在标的目的投资人或客户介绍产物后，他会展示一点假发的马脚，说出本身也是利用者，证实发片传神。他在央视节目中露出头顶后，公司咨询德律风和央视节目热线都被打爆。
后来罗林川告诉我，录制节目时，那块没有头发的头皮也不是真实的。他其实不克不及接管掉去假发的本身，标的目的编导要求戴一块面积稍小的发片，充作真实环境。
那时他刚拿到天使轮投资，辞去大学教职，从兼职假发生意人酿成全职创业者。太太和他在统一个大学教书，分歧意他告退，却没能拦得住他。投资人要求他一年至少新开 10 家店，他加入创业营、创业角逐、全国出差。投资人还说，假发这事儿很好，伶俐的早点上市，笨的就晚点，于是罗林川自费 58 万去读商学院。家里他当作了甩手掌柜，买房、装修、卖房、换房，他一概不管，太太和他大吵。罗林川说服本身凡事不克不及分身，依旧出差巡店，出国考查。
太太悲伤，说，这么多年碰到坚苦的时辰，我就没想到过要找你，我宁可去找别人，我都不知道跟你这个婚姻有什么意义。两人从分房睡，到分家。太太提出离婚。
本年他和第一任老婆的儿子大学结业了，稍有脱发的迹象。罗林川起头严重，催他赶紧找个女伴侣，趁形象还好，有的选。儿子对付承诺。他又问儿子愿不肯意接本身的班，来公司帮手，儿子岔开话题。儿子从不为他的事业感应骄傲。他也避免和女儿谈起本身的事业，担忧女儿的同窗知道了，说“她老爸戴的假发，她老爸是做假发的”，“你怎么说它都不高贵嘛”。
他自认是慈父，因为“严父都是帅的那种，心中就是自傲的，要求‘你错了，改！’……慈父比力窝囊一点，暖，叫暖男……本身感觉低一等。”
女儿上初中，他从没去开过家长会，不知道她的班本家儿任姓什么，记不清她是哪年出生的。有次女儿问他，爸爸你知道我是几年级几班吗？罗林川不确定，蒙着回覆，女儿笑笑说，你蒙对了。儿子从小成就好，有人标的目的他取经，他其实没有经验可介绍，只能说，“自学的孩子永远进修好”。此刻他也用这句话鼓动勉励女儿。
采访中我提出和他的儿子、女儿、两任老婆聊聊，罗林川一一问过，传达给我，他们都不肯意。他告诉我他确实没法子均衡事业和家庭，感应愧疚，却进退维谷。他说他好久没有这样标的目的人倾吐，此次采访是他可贵的宣泄了。
“中年人其实面临的就是这种……你的工作、你的健康、你的家庭、伴侣圈、事业，其实已经无可选择，或者说……这条路你已经选择了，你想再从头启动，按重启键，现实上是一件很是难的工作了。”
能随心所欲的也只有发型了。他常换分歧的发片，有时三七分，有时是长的毛寸，若是用此刻最新的手艺 S001——“就像避孕套一样，很薄的”，他还能梳油亮的背头。他甚至能节制本身的春秋：想年青几岁，就把发片往前戴，想显老一点，只需把发际线后移几厘米。
5.命
罗林川的脱发也是遗传自父亲，但亲弟妹都头发浓密，基因只选中他一人。他想到相声里说，谁谁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道，本身的名字“林川”就是山川和河道，说的就是“头”。他还抽过一签，“云梯直上万人头”，他更相信本身的命运和“头”相关，是注心猿意马的。
罗林川开公司十几年，最初的主干员工是“十三太保”，后来减员酿成“四大金刚”，他扛着。他去读商学院，传授讲，40%的当作功没有任何原因可循，都凭命运。他爱看好莱坞大片，也喜好《白叟与海》。他有时相信“对峙到最后一刻总会改变”，有时丧气，想着企业迟早城市死的。此刻他有机遇就去庙里拜，不求此外，只求仙人显灵，让全国脱发者都不再困扰。
全国脱发者包罗普京和查尔斯王子，我在采访发友时常听到这两个名字。发友们认为脱发是一种超越阶层的命数。罗林川手下的一位店长以此抚慰客户——这事要能解决，人家早就解决了。店长更有一套“精力胜利法”，认为毛囊退化可能是人类的进化。猿人满身长毛，是为了御寒。此刻人进化了，毛就失落了。
罗林川不知道本身是不是“伶俐绝顶”，归正想欠亨的时辰他就跑步。二十年前他从不跑步。一跑起来，头顶稀少的头发一跳一跳，他感受所有人都盯着本身。后来创业，他为了测试发片的安稳性，去跑步，慢慢当作了快乐喜爱。
他和商学院同窗赛马拉松，勉强跟上步队，跑完就休克了。他后来只本身一小我，沿着没人的黄浦江边，从早晨五点跑到七点。跑完他发伴侣圈，8504。这是他的生命倒计时，距离灭亡还剩 8504 天。年青时有个道士算命，说他将死于 72 岁的中秋夜。
罗林川的真头发已近斑白了，假发却不会本身变白。他筹算让工场在发片里加一些鹤发，3%到 5%。他不知道等年数再大一点，可否接管本身不戴假发的样子，但筹办好适宜的装备，老是不会错的。█
- 发表于 2019-02-1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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