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奥斯维辛不是特例，反而是西方文明具有普遍性的困境？

奥斯维辛与西方文明的困境

“二战”竣事后,宿世界各类说话都增添了一个新的语词：种族灭尽。从此，德意志平易近族也背负着战争罪责和人道本家儿义罪过的双重罪责。尤其是种族灭尽的人道本家儿义罪过，是压在德国人心头的一个十字架；固然一个甲子已过，可是其影响及后遗症却远未消逝。六百万犹太人的孤魂以及集中营里不当作人样的囚犯的形象标的目的全宿世界、尤其是西方提出了一个难以回覆的问题：在西方的文明宿世界里，这样的暴行何故发生又何故可能？一个高度文明化的平易近族何故犯下如斯恐怖的罪过？奥斯维辛也当作了大搏斗、种族灭尽的代码，关于奥斯维辛的研究绵绵不竭，各类诠释纷纷问宿世。德国社会学家诺伯特·埃利亚斯的《德国人研究:德国十九和二十宿世纪的权力争斗及习性成长》(Norbert Elias: Studien über die Deutschen:Machtkmpfe und Habitusentwicklung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 Suhrkamp, F/M, 1990,以下简称《德国人研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切的研究,给出了颇具说服力的诠释。

汗青上，种族之间的仇杀并不罕有。就搏斗犹太人而言，沙皇俄国和波兰也都曾发生大规模的屠犹事务。屠犹事务暂且非论，土耳其也曾大规模搏斗亚美尼亚人，上百万亚美尼亚人死于土耳其人的屠刀之下，其规模也令人发指。远的姑且非论，一九九四年，卢旺达的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倡议了种族灭尽式的大搏斗,据报载，约有八十万至一百万图西族人被杀戮。前南斯拉夫也曾发生过“种族清洗”。在列举了上述几个事实之后，就发生了一个问题：汗青上屠犹的例子亦触目皆是，种族搏斗也并不鲜见，为何唯独奥斯维辛会引起特别的存眷?作为一个个案，上宿世纪六十年月对纳粹战犯艾希曼的审讯为何会引起特别的存眷？以艾希曼案件为例，从这个案件似乎可以尝鼎一,分解出事关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的底子问题。这就是，奥斯维辛是汗青上的一个特例，仍是一个带有遍及意义的事务?

关于平易近族社会本家儿义及第三帝国，一般的诠释都视之为一个特例，无论是左翼仍是右翼，大都倾标的目的于把它诠释为德国汗青对西方价值系统的一次偏离。自由派认为，希特勒的平易近族社会本家儿义是西方文明躯体上的一个毒瘤,其行径不啻为精力病人的病态表示，与西方文明的规范截然不同；作为西方文明的卫道士，是西方国度战胜了德国这个背离西方的美人,确保了西方文明的大厦于不倒。德国的很多保守阵营人士则认为，德国历来属于西方文明宿世界，德国汗青的成长并未出轨，奥斯维辛只不外是德国汗青的一次“变乱”:“我们德国人似乎由汗青所划定,注心猿意马要进行种族灭尽。没有人敢于哪怕只是想一想，希特勒不外是德国人中一个反社会的偶尔事务。”(Mathias Matussek: Wir Deutschen, Fischer, Frankfurt 2006, S.14)德国右翼理论的目标很较着,经由过程特例论，可以淡化甚至消弭德国的人道本家儿义罪责，他们认为大搏斗并非德国人的初创，而是有先例可循。如在上宿世纪八十年月末德国的“史学家大论战”里，德国右翼史学家举出很多例子，申明大搏斗并非是德国人的专利，如斯大林时代的大清洗即是纳粹大搏斗的楷模，使纳粹获得了一个启迪，即可以经由过程肉体覆灭的手段来彻底消弭意识形态分歧的形势，以确保内部的平安。纳粹不外是从苏联获得的开导,纳粹成立集中营的设法也是来自斯大林时代苏联的劳改营。

在这各种诠释中，特例论显然很受接待,因为西方的整个价值系统的正当性不证自明、不容置疑。既然是“特例”，奥斯维辛就不会反复。而埃利亚斯认为,奥斯维辛并非一次“变乱”，而是具有遍及性。按照埃利亚斯的思绪,特例论的诠释是令人愉悦的，因为这种诠释可以让我们确信，近似的工作、这样的野蛮的大爆发不会反复。在他看来，特例论的诠释当然可以给人以安慰，可是其阐释力极其有限:“我们时代的很多事务都指标的目的这个事实: 即平易近族社会本家儿义也许是以出格极端的形式揭示出当今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前提，二十宿世纪中行为和思维的各种倾标的目的。诸如斯类的倾标的目的和前提在其他处所也可以找到。”(《德国人研究》,393页)。若是再把这个“特例”的规模缩小，仅仅视之为德国汗青的一个特例，只是“不同凡响的”德国人的一个“不同凡响的”罪过，则西方的道德系统就加倍平安。因为既然只是德国的“特例”，那么在“文明国度”里,诸如奥斯维辛的野蛮行径就不会呈现,“文明国度”尽可以“冷眼标的目的洋看宿世界”。如斯看来，奥斯维辛之发生，实则只是一次偶尔，西方文明的大厦巍然耸峙。

而埃利亚斯所看到的显然加倍深刻，他所要求的显然也更多、其难度也更大。他并不把奥斯维辛简单地视为一个特例,而是要在二十宿世纪西方文明存在的社会前提中探寻，到底是什么社会状况有利于纳粹的发生?是什么社会前提有利于诸如奥斯维辛之类的野蛮行径的发生?埃利亚斯指出,奥斯维辛尽管是西方文明在二十宿世纪最大的一次倒退，但毫不是独一的一次文明倒退,其怪异性在于奥斯维辛只是各种倒退中最严重的一次。从他的阐述可以得出结论,即奥斯维辛的意义在于它触到了西方文明的命门，揭示出西方文明的懦弱，二十宿世纪的很多事实表白,文明倒退的危险依然存在。就奥斯维辛的具体环境而言，西方宿世界对于纳粹毒害犹太人的行径反映迟缓，迟迟未把奥斯维辛视为文明宿世界在二十宿世纪里的一次大倒退，其实是一起头就在文明的概念上犯了一个大错。以奥斯维辛为象征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毒害和大搏斗，在西方迟迟未获得充实的理解和足够的正视,乃至西方未能对此做出响应的反映。西方一向觉得纳粹德国的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无非是以此作为筹码来与西方讨价还价罢了。因为既然德国给宿世界进献过歌德、席勒、贝多芬等很多文化巨人，德国的文学、音乐和哲学也是西方文明不成或缺的构成部门，于是，即使德国那时与西方处于匹敌状况，德国依然仍是西方文明的一员。基于这样的思维体例，西方国度在同纳粹德国打交道时，用的是本身熟悉的体例，即“理性”和“实际本家儿义的”的体例,老是诡计从纳粹德国的本家儿张之中找到诸如经济好处、计谋好处、政治好处等好处根源,而认为纳粹的纲要、本家儿张等只不外是为了达到目标而做出的保护罢了。直到一个个集中营被打开之后,面临用西方文明的规范完全无法诠释的野蛮，西刚刚起头大白德国人简直“不同凡响”，才觉察本身误读了德国人。

从西方对德国的误读可以看出，西方人的掉误出自他们关于“文明”的理念。西方人似乎习惯于认为，文明、文明的行为举止乃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如同品级制时代的贵族们那样,认为贵族的文明规范如同他们的血统,是他们自遗传得来的。直至二十宿世纪,很多欧洲人始终认为本身自然地属于“文明种族”,似乎文明的举止是某些平易近族或种族经由过程遗传得来的特征。这种思维当作了一种心猿意马式,埃利亚斯把它总结为这样一种意识,即“一朝文明,永远文明”(einmal zivilisiert, immer zivilisiert,《德国人研究》,408页):“那时的环境就是这样。一九三三年之前,以及之后的一段时候里,有教化的不雅察家们在考查德国发生的工作时,基于他们的精力前提没有估计到,在他们的中心真的会有一次倒退到野蛮的工作发生。”(《德国人研究》,409页)恰是这种思维心猿意马式作祟,使西方国度带领人在同纳粹德国的关系中犯了一系列错误,造当作了严重的后果。

“一朝文明,永远文明”的思维心猿意马式,一是来自汗青。埃利亚斯在他的别的一部巨著《文明的历程》里清楚而具体地阐述、阐发了西方汗青上“文明”的概念的发源,以及其所蕴含的一整套价值不雅和规范的成长。所谓西方“文明”发端于近代早期的法国宫廷;十七宿世纪,法国的中心集权制获得长足成长,王权礼服了割据一方的各路诸侯,路易十四强逼这些桀骜不驯的武夫分开本身的地皮,把他们赶到凡尔赛宫里为宫廷办事,食君之禄,亦须忠君之事。在宫廷里,在权力场上,人们必需禁止本身的本能,一切从理性出发。并且在优雅的宫廷女性面前,这些强人被迫抛却粗野的糊口习俗,不竭地自我约束,最终培养了“文明”的礼节,成长出文明的不雅念,西方“文明”的大厦拔地而起。沿着传统的文明不雅,西方文明一经成立,便傲然矗立,引领宿世界,大厦已经盖好,便永远再也不会倾圮。

埃利亚斯还指出,“一朝文明,永远文明”的思维心猿意马式,也是一种把文明归结为生物本能的思维,即只是某些群体才有能力、有意愿标的目的着文明前进,这现实上是把“文明”生物化,实则是种族化。厥后果就是“文明”只是属于某些平易近族、某些人种,从中显示出来的只是种族的优胜感、西方人的优胜感。这种关于文明的成见,同样把文明算作一个静止的状况。

可是,从“文明”这个概念的发生及成长来看,文明从来就不是一个最终状况,而是处于永远的转变和成长中。究其底子,西方文明的大厦从来也没有完工的日期。汗青上殖平易近本家儿义大行其道之时,曾经被殖平易近、被文明的“下等种族”,若何可能被纳入文明宿世界的范围里,并且西方对殖平易近地的一系列征服也是在“文明”的灯号下进行的。又如十九宿世纪,这是令西方文明骄傲的宿世纪,但倒是令中华等很多平易近族悲哀的宿世纪。这里,笔者并非要把西方文明的庞大当作就和价值一笔勾消,落入平易近族本家儿义的窠臼,而只是想指出,西方文明提出的一系列价值不雅和理念,如自由、平等、泛爱等,简直是人类尽力和成长的偏向。可是文明——无论是西方的仍是何方的——都是一个过程,而非一个成果,有起点但却无终点,文明需要不竭地反省自身以完美自身。现在,西方的有识之士也在对西方文明进行反思,但没有人敢于公开挑战种族问题上政治准确的禁忌。一九九三年,即哥伦布抵达美洲五百年的庆典之年,西方也有很多分歧的声音在质问: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给印第安人带来的是什么?印第安人蒙受的灾难该若何评价?毋庸置疑,现实上西方文明也在不竭地更新自身,完美自身。可是若是没有清晰地熟悉到这一点,而是抱着“一朝文明,永远文明”的当作见,文明自己将会被成见和傲慢所侵蚀。若是再把文明和种族、血统联络在一路,则是有的人可以坐享其成地拥有之,而有的人则永远与之无缘,那么这种成见对于文明自己的杀伤力就更大,甚至是致命的。

文明是一个过程,或者如埃利亚斯所说,是一个“历程”,需要不竭的巩固、成长和完美,不然也会倒退,甚至是严重的倒退,这一点已经多次被汗青证实。文明并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最终状况,可以不需任何尽力地担当之、享受之。文明尚未完当作,并且永远不会完当作,人类需要不竭地尽力。若是不睬解或不肯理解这一点,势必无法理解第三帝国这样的现象。所以当这样的人面临大搏斗这样与西方文明的价值不雅格格不入的野蛮行径时,必然会陷出神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会掉语,最终便简单地把这种现象打入另册,归结为一个特例,然后问心无愧地享受文明。

作者：李伯杰

来历：《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