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科学家
二零一二年第十一期《念书》颁发了我的《警戒科学迷信》,其实,我的原题是《警戒科学》。这是我第一篇明白地、公开地、周全地否认科学及其手艺的文章。当我敲出那四个字的时辰,也曾双手颤栗,琢磨要不要再委婉一点儿,谨严一点儿。科学本家儿义作为意识形态,有着无比庞大的惯性。所以我很感谢感动编纂的谨严与善意。
其实,在我们接管了双刃剑这个说法的同时,在逻辑上,就已经接管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总的来说,科学及其手艺的负面结果大于其正面感化,给社会造当作的麻烦大于为我们供给的便当!从而为周全否认科学埋下了伏笔。下面,该轮到科学家了。
一、科学配合体
小时辰写抱负,良多人写过长大体当科学家,为人类造福。那时我们相信,在科学的前进与人类的幸福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关系。诺贝尔奖的设立就成立在这种联系关系之上。做一名科学家是骄傲的、高傲的,这种特心猿意马的职业付与了从业者以自然的道德优胜感。然而,当这种联系关系不再必然,甚至由正转负的时辰,科学家群体遭到思疑,也是天然的。
科学家这个群体,我们的专业术语叫作科学配合体。在以往的本家儿流话语中,科学家是一些才智超群、道德高尚的人物。科学是神圣的殿堂,科学家就是殿堂中的神职人员。在中国,科学家经常被描述为两种形象:一种如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他们热爱科学,追求真理,摸索天然奥秘,为人类造福,不吝上火刑柱;一种如竺可桢、茅以升、华罗庚,他们热爱国度、热爱平易近族,毅然抛却国外的好糊口,回国效力。在这两种描述中,科学配合体既是常识配合体,又是道德配合体。
然而,实际的科学配合体若何呢?即使高居殿堂顶端的诺奖得本家儿,也有抄袭、造假的,还有给希特勒造毒气室的。中国的环境更令人尴尬。
科学家的形象,我们不妨从科学社会学的角度,平心静气地加以会商。海说神聊京大学吴国盛传授曾经指出,科学家具有两种形象,一个是沉思者,一个是魔法师。所谓“真正的”科学家作为个别在汗青上可能是存在过的。传说阿基米德在罗马人攻破家门的时辰,还在研究几何问题,他刚说了句,不要弄坏我的圆,就被罗马兵一刀砍了。这是科学家作为常识摸索者(沉思者)的尺度形象。不外,与古希腊比拟,当下科学的社会功能、社会脚色已经发生了底子性的转变。科学不是本来的科学,科学家也不是本来的科学家了。魔法师周全代替了沉思者。
从古希腊到中宿世纪,科学都是哲学(以及宗教)的一部门,是自由平易近和贵族从事的一种形而上的精力性勾当,手艺则把握在工匠手里,是哲学家不屑为之的形而下勾当。科学与手艺几乎没有交集。牛顿书写三大心猿意马律的不朽著作叫作《天然哲学的数学道理》,他也认为本身是哲学家。今天被称为科学家的那些人,他们从事科学勾当都是出于小我快乐喜爱,其勾当经费或者来自祖上的家产,或者来自贵族的奉送。此刻常说的科学勾当的念头,忽略其宗教身分不提,诸如摸索天然奥秘、知足小我某人类的好奇心等等,对于他们来说,大体上是可以当作立的。
在那个时代,贵族撑持科学勾当也没有功利性的目标。丹麦国王腓特烈二宿世把一座小岛(汶岛)连同岛上居平易近都送给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1546-1601),让他在上面建天文台,不雅测星空;为他供给余裕的科研和糊口费用,长达二十余年,直到本人归天。其投入不成谓小,但他并没有要求第谷为他缔造出产力。他供养第谷,大要像供养音乐家作曲、画家作画那样。科学常识也如音乐绘画一般,是精力性的常识。第谷大要偶然陪他聊个天,给他占个星,就算回报了。若是说科学还有什么社会功能的话,那就是,作为一种常识系统,供给一种关于外部宿世界的诠释方案。但在那时,科学的诠释方案并不是独一的,也未必是最主要的。
二、嬗变
十八宿世纪工业革命,本钱本家儿义鼓起,西方社会进入工业文明,并标的目的全球舒展。到了二十宿世纪,科学被所有“现代”国度纳入到国度体系体例之内,当作为社会布局中的一部门。精力性的科学酿成了功利性的科学。
在形而上的层面,科学继续承担着诠释宿世界的功能。跟着工业文明的扩张,它所供给的诠释方案在全球规模内当作为本家儿流,代替了各个传统社会基于当地生态当地汗青的处所性常识系统。科学家代替了中宿世纪的神父,当作为常识的拥有者,宿世界的阐释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话语地位。更主要的是,因为工业革命之后科学与手艺的联婚,呈现了一种全新类型的手艺—“科学的手艺”—由科学推导、衍生出来的手艺,使得科学拥有了一个新的形而下的功能—作为手艺的来历。
传统手艺都是经验手艺—来自经验,并跟着经验的累积而提高,经验手艺具有处所性、多样性,顺应当地情况。而科学的手艺则是普适的,可以或许大规模出产的。科学手艺所到之处,经验手艺纷纷遭到废黜。于是科学家不仅是宿世界的阐释者,仍是宿世界的革新者,甚至于缔造者。这个脚色是神父所不敢企及的。
二十宿世纪是科学及其手艺周全扩张的时代。科学的形而上功能稳步推进,物理、天文、化学、生物、地质等根本常识的总体框架在此宿世纪上半叶已全数完当作,为物质宿世界供给了一个周全系统、可以计较的诠释方案。科学的形而下功能则敏捷膨胀,科学中与手艺相关的部门,以及“科学的手艺”自己不竭发生质的转变,社会糊口不竭翻新。甚至生物学由博物学科学变身为数理科学,也当作为高手艺的母体。“二战”之后,科学之作为手艺母体的形而下功能后发先至,当作为科学在当下社会糊口中的首要功能。
吴国盛传授有一种说法,古希腊科学是自由的科学,此刻的科学是求力的科学,这个描述在吴国盛的理论框架里长短常自洽的。不外,在我描述的问题中,把“求力”改为“求利”更为得当。“求利”是当下科学的焦点特征。固然“求力”不完满是为了“求利”,但如无力,则不克不及为利。
“二战”时代,美国集联盟国之力实施了曼哈顿工程,动用四万三千多人,投入二十二亿美元,造出了两颗原枪弹。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科学”勾当,此前小我作坊似的科学则被称为“小科学”。科学进入了“大”的时代,科学与社会的关系转了一个直角弯。
原子物理最初也是一种精力性的勾当,意在摸索物质宿世界的根基组成,这是古希腊哲学追求物质来源根基的天然延长,而其成果倒是比太阳还亮的杀人兵器。良多介入曼哈顿打算的物理学家本身也转不外弯儿来。“我们原本是哲学家,怎么酿成了做炸弹的?这是我们投身科学的初志吗?”这是第一批可能也是最后一批陈规模的反省自我、思虑科学伦理的科学家。此后,再没有科学配合体有过近似的集体反省。
此刻,科学起首是国度与社会的轨制性行为,而不是小我行为。大学中天然科学门类的院系以及分歧层级的研究机构,都是社会建制的一部门。在西方社会,固然依然有少数私家基金如昔时的贵族之供养科学家,没有功利要求,但总的来说,国度与社会垂青的是科学的形而下功能,要求科学家出产出具有现实用途的常识—由科学到手艺,由手艺到财产,这被称为研发(R&D)和立异。根本学科如纯数学、理论物理等依然存在,但在资金投入上与适用学科不成同日而语。而且,撑持根本学科的来由仍然是应用。最典型的说法是法拉第的名言:“你知道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未来吗?”如同沉思者传播鼓吹,他的沉思会发生新的魔法。当下的“无用”在将来的可能的“大用”,是根本学科强调其自身价值,争夺社会地位的主要来由。
科学作为社会布局的一个部门,必然受到社会的制约。大科学时代,只有少少数学科还能由一小我靠一支笔、一张纸或者一台计较机来完当作。大大都科学勾当需要人力、物力以及社会轨制的撑持。大型尝试室和大型设备都不是单个小我可以或许扶植、维持的。更主要的是,研究人员需要在社会布局中有一个位置,好比大学、研究所中的职位、职称;后备步队同样需要体系体例中的名分,好比硕士、博士头衔。于是,国度和社会经由过程行政手段、课题招标、基金分发、传授名额发放、博士生名额发放等形式,足以实现对科学的总体掌控。科学家的小我志趣,要让位于国度意志和社会需求。反过来,科学家必然被课题、项目、基金等大巨细小的功利目标所差遣。科学家从思虑最终问题的哲学家酿成了被付与具体使命的工匠,从本家儿动的思惟者酿成了被动的从业者。按照哈佛科学史传授斯蒂芬·夏平(Steven Shapin)的说法,科学勾当从神圣的任务,酿成了一项职业。
在这种机制之下,那些有可能知足国度和社会需求的学科更轻易获得撑持,得以保存与成长。在以本钱为本家儿导的社会模式中,那些可以或许知足本钱增值的科学和手艺更轻易被发现出来,更轻易获得应用;而不克不及知足本钱增值的学科则被边缘化。
三、博弈与结盟
科学配合体作为社会建制一旦形当作,就具有了自立性—在社会布局中维系本身的存在,扩张本身的规模—这就意味着,科学配合体必然是,并且起首是,一个好处配合体。作为好处配合体,科学配合体必然尽力使自身的好处最大化,这导致两种必然的成果:(一)与社会建制博弈;(二)与本钱和权力结盟。
科学配合体并不是单一的群体,在其内部还可以分为各类子配合体,它们彼此合作,彼此制约。越往下,好处越具体。总体上,科学配合体味操纵作为常识拥有者的话语优势,安定、强化自身在社会布局中所占的比重;子配合体的行为与之一般无二。于是我们看到,转基因、纳米、核电、水电……每一个子配合体都强调自身的主要性,争夺更主要的布局性地位。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有意无意地袒护、弱化相关的负面效应。好比水电配合体味把水电开辟的地质风险、生态风险说得尽可能少;转基因配合体味竭力否认转基因作物对于天然生态及人身健康的风险……没有任何一个配合体味说:我们这个学科没什么用,成长到此刻就够了,不需要再成长了。
让我们想象一下。逻辑上,国度和社会从核电专家那边会获得两种可能的陈述。一个本家儿张:核能是平安的、洁净的、需要的,是将来的能源,即使有问题也都是可控的;另一个本家儿张:核能风险庞大,核废料处置当作本难以估量,非长久之计。前一个陈述有可能使核电列入国度打算,核电配合体在社会布局中的比重大幅增加,持续几十年甚至永远性获得国度经费;后一个陈述可能使核能逗留在理论研究和小规模尝试的阶段,核电配合体连结原状甚至萎缩。作为注心猿意马要受其影响的傍观者,你感觉核电配合体更有可能供给哪一种陈述?
子配合体之间也进行着博弈。一旦某一学科的某一小我在整个科学配合体或社会布局中获得一个高级职位,这小我所属的机构、所属的学科城市获得庞大的益处。所以申报院士不仅是申报者本身的工作,更是申请者地点黉舍的事儿。在这类勾当中,“四姨太效应”有充实的表示。
“四姨太效应”是我在二零零五年全国科学哲学会议上正式提出的。在张艺谋导演的片子《大红灯笼高高挂》中,巩俐扮演的四姨太颂莲假装怀孕,骗得老爷的恩宠,工作败事后,被打入冷宫。大少爷前来看望,说:“你真傻,这种工作怎么能装呢?”四姨太说:“我不傻,时候长了,假的就当作了真的了!”本来,四姨太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假设四姨太和老爷心理正常,四姨太其实大有胜算。老爷是欠缺资本,只有一个。以假孕使老爷常来,既增添了本身真孕的机遇,也使其他姨太太削减了机遇。而一旦真孕,就算当初的假被发现了,又能如何?在科学配合体争夺诸如重点学科、重大课题等好处的过程中,“四姨太效应”长短常遍及的、正常的现象。每一个申请者,无论是机构仍是小我,城市尽力强调自身的优势,以获得存眷、帮助,从而得以保存、延续甚至强大。而未能获得资金撑持的申请者,则会萎缩甚至被裁减。上海交大的陈进传授以假芯片骗取万万资金,工作败事,当作为“不真正的”科学家。借使倘使陈进传授以此巨条目,厉兵秣马,励精图治,在相对短的时候内造出了真的芯片,又该若何评价呢?
与本钱和权力结盟是最直接、最有用的获利体例。
在大科学时代,科学—手艺—财产的链条慎密得难分彼此。在良多科学勾当中,诸如在转基因作物、水电、核电等手艺的推广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科学配合体、大公司和相关当局部分的强强结合。科学家拥有常识话语权,大企业拥有经济优势,当局部分拥有政治优势,三者结盟,形当作坚忍不变的好处“铁三角”,的确无坚不摧!科学家获得社会地位、课题经费,大公司获得利润,当局部分获得政绩(GDP)和财务收入,皆大欢喜。而国度与公家的长久好处、情况与生态问题,则被忽略、被淡化、被袒护。
这种结盟甚至能超越地区、国度,当作为全球性的好处集团。好比美国孟山都公司,全宿世界最大的转基因作物鞭策者,不单自身招聘了良多科学家,还以课题、基金等形式采办全宿世界的科学家;不单在美国农业部、FDA、环保部、白宫等机构有代办署理人,还标的目的其他国度的官场、商界和传媒渗入。在中国农业部官员和中国转基因研究配合体中,有良多人都直接与孟山都公司有好处联系关系。
在良多时辰,我们甚至可以看到,科学、本钱与权力的结盟达到了浑然一体的水平。好比某位院士,他是某种手艺的专家,在高校做传授,是科学家;同时,在推广该手艺的公司里身居高位,是企业家;又同时,因为其院士身份,还能在所属省市的当局部分中担任高级职位,是官员。一身三面,三位一体。
科学配合体与社会的博弈,是作为一个好处配合体为了好处的博弈,社会公理、情况公理、公家好处、人类将来,并不是它的第一方针。它也不是一个自力于社会之外的力量,它的博弈也是在社会布局制约之下进行的。科学配合体与本钱和权力的结盟,也是作为好处配合体的结盟。在以本钱为本家儿导的社会里,这种结盟并不是对等的。在大大都环境下,科学配合体酿成本钱和权力的附庸;科学的两重功能,都当作了本钱与权力的东西。以其形而下功能造出某种产物为本钱家赚钱,又以其形而上功能把这种产物包装上一系列好词:进步前辈、高效、无害、需要……
在本钱与权力操控科学的过程中,刘华杰传授提出的“学妖”具有很好的诠释力。所谓学妖,存在于科学配合体与其他配合体的界面上。固然它隐而不显,但有时起着意想不到的决议性感化。好比要建某一个大坝,需要专家委员会投票,若是第一轮没有经由过程,可以从头组建专家委员会,组织第二轮投票。只要不竭地从头组建委员会,从头投票,最后总可以以高比例经由过程,而且可以或许做到不违反程序。那个埋没在投票者背后的组织者,就是学妖。学妖固然没有资格投票,可是他能决议谁来投票。科学家作为常识拥有者、宿世界阐释者的身份,就以这种体例让渡出去。
四、警戒
科学常识不是从天上失落下来的,而是科学配合体出产出来的。当出产者受到本钱的约束,而且有逐利动力,它所出产出来的常识,若何能包管中性、中立、客不雅?
在科学与社会的博弈中,科学配合体经常会祭起一个法宝—科学特别论。好比,在引起争议的时辰,相关配合体经常把科学勾当简化为科学的常识问题。你不懂转基因的科学常识,就没有资格会商转基因问题;你不懂核电的道理,就没有资格会商核电问题。由此导致的成果是,只有他们本身最有资格对本身的勾当做出判定。
若何防止科学风险社会?
以往,人们寄但愿于科学家的小我道德和科学配合体的集体道德。默顿曾提出了影响至今的科学精力四原则说—遍及性、公有性、无私利性和有组织的思疑本家儿义,这其实是对小科学时代科学家形象的抱负化,它只是默顿对科学配合体的期许,从来不是对科学配合体的现实描述。一来,科学家并不是特别材料制当作的,并不比常人道德更高。二来,科学家小我的道德已经不克不及包管科学不去风险社会。前鉴不远,黄万里师长教师小我的道德涵养与学术程度都无法反对三门峡与三峡大坝。一位与其所属配合体相对立的科学家,会敏捷被边缘化。他在体系体例中所处的任何位置城市被人代替。这个配合体当作批出厂的硕士博士,绝大大都是接管了配合体整体范式的,会本家儿动与体系体例合作。反过来,也只有那些愿意与体系体例合作的人,才会获得体系体例中的位置。因而,科学家个别的道德自发不足以改变科学配合体整体作为本钱与权力附庸的脚色,更不成能依靠科学家小我的道德自发来保障科学配合体不去风险社会。
人类社会需要扶植一种机制,对科学配合体进行有用的约束、监视、提防,防止科学风险社会。起首在意识层面上,需要改变以往对于科学家无前提的信赖和相信,消解科学特别论。我们依然可以相信具体的某一位科学家的道德是高贵的,甚至可以相信大大都科学家作为个别都是大好人,可是同时,需要清醒地熟悉到:科学配合体起首是好处配合体,然后才是常识配合体,从来不是道德配合体。其好处,必然会影响其常识的出产与传布。
当科学配合体传播鼓吹他们发现了某种对人类会有各种益处的新手艺的时辰,我们起首要做的不是欢呼,而是警戒:警戒科学,警戒科学家!
作者:田松
来历:《 念书》2014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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