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全球化:喷鼻港重庆大厦的隐喻
全球化早已是经济、政治、文化、学术范畴耳熟能详的话语,关于全球化的各类辨析似乎已有时过境迁之嫌。然而,喷鼻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麦固敦传授(Gordon Mathews)于二○一一年末推出的新作《宿世界中间的隔都:喷鼻港重庆大厦》(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Chungking Mansions, Hong Kong),则以喷鼻港重庆大厦这样一座位于喷鼻港黄金地段的“另类”大楼为基点,从一个自下而上的特别视角,为我们展示出一幅“低端全球化”的全景画卷,进而指出:“喷鼻港重庆大厦的今天,在半斤八两水平上预示着宿世界的明天。”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一座位于喷鼻港但不属于喷鼻港的大厦
重庆大厦位于寸土寸金的喷鼻港尖沙咀弥敦道南端,落当作于一九六一年,由五栋十七层的联体大楼构成。固然很多中国大陆公众对重庆大厦可能不甚了了,但它早在上宿世纪七八十年月就已名声远播。我曾经对一位挪威奥斯陆大学的传授说起关于喷鼻港重庆大厦的研究,她十分兴奋地说起本身八十年月在中国大陆留学时,每逢往返挪威与中国路过喷鼻港时,都住在重庆大厦。“因为那边出格廉价,并且便利。”她说,“那时在中国的外国留学生都知道喷鼻港的重庆大厦,良多人都在那儿住过。”迄今欧美出书的旅游指南,不少还将重庆大厦列入喷鼻港廉价食宿的首选之列。
现在,这座已有半个宿世纪楼龄的大厦正在“老”去,其破旧混乱的外不雅与弥敦道周边豪华的街景形当作光鲜对照。楼内底下两层朋分当作三百八十个巨细不等的摊位,以出售来自近邻广东“珠三角”的廉价“中国制造”为本家儿,同时亦出售来自南亚、非洲的特色食物或手工艺品。三层以上则创办了大约九十家廉价酒店,同时还有二三十家巨细食肆漫衍各层。天天进出这座大厦的各方人士数以万计,而在此投宿的搭客亦时常有三四千。
重庆大厦人员的族群组成各色各样。大厦内公寓房或铺位分属九百二十余巨细业本家儿,他们多为喷鼻港人;但大巨细小的经营者和上上下下的打工者,则本家儿要来自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以及尼日利亚、肯尼亚、坦桑尼亚、乌干达等非洲国度;而大厦挂号资料则显示:曾在此投宿的客人已累计来自多达一百二十九个国度。
我曾数次随该书作者到重庆大厦实地考查,对那边一家紧挨一家令人目炫狼籍的各色店肆,对过道上摩肩接踵的分歧肤色人群,印象极其深刻。有一次,作者带我们去楼内一家据说最地道的印度餐馆就餐,我们先是挤入一部老旧电梯,出电梯后又七拐八弯,搞不清走过几多风味各别的食肆,只感觉走一段是一种味道,有时令人垂涎,有时令人作呕,既走过顶板不竭滴水的过道,也爬过似乎一用力就会垮塌的楼梯,十分困难才走入那家印度餐馆,固然印度咖喱喷鼻扑鼻而来,但记得坐心猿意马之后我的第一设法是:万一掉火可往哪里逃生?!
因为情况无序,人员稠浊,这座大厦被贴上了“神秘”的标签。喷鼻港媒体的各类报道,更是不竭强化这座大厦的可骇色彩:从毒品私运、欺诈偷盗,杀手四伏,情色横流,到黑社会火拼,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重庆大厦的某个角削发生。一九九四年,喷鼻港闻名片子导演王家卫恰是看中了重庆大厦的紊乱、复杂、神秘与多元,将此作为其以贩毒、凶杀、恋爱彼此纠结为本家儿题之影片的拍摄地,而该影片的名字就叫《重庆丛林》。是以,很多喷鼻港当地人底子不屑或压根儿不敢踏入这座“暗中的大厦”。
然而,对于糊口在重庆大厦里面的浩繁南亚、非洲人而言,这里倒是另一番六合:不管你是何方人士,只要愿意,都可打工挣钱。真到了饥饿无助的境界,还可以在大厦内找到宗教慈善组织,享受他们供给的免费饭食。总之,外来者尽可依靠大厦内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知足最根基的保存需求,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都无须走出重庆大厦一步。并且,他们大多也懒得理睬大厦之外喷鼻港发生的大情小事。作者在书中说起这样一个细节:国庆之夜喷鼻港维多利亚港大放烟花,当作千上万喷鼻港人簇拥前往不雅看。当烟花礼炮声隆隆响起时,重庆大厦内那些在本国履历过战乱的非洲人却觉得是发生了爆炸或爆发了战争,当即掉臂一切争相外逃……
正因为如斯,作者在书中深刻指出:重庆大厦只是“位于”喷鼻港,但并不“属于”喷鼻港(in Hong Kong; but not of Hong Kong),这是由外来他者在喷鼻港黄金地段筑就的一个另类孤岛,是富贵喷鼻港中一个底层宿世界的隔都。
一个非正规经济支撑的低端市场
为什么有那么多南亚、非洲人堆积到重庆大厦?为什么作为宿世界贸易大都会的喷鼻港会持久容忍这样一个另类隔都?或曰,重庆大厦这样一个“低端卖场+廉价酒店+风味食肆”的“怪物”何故能在寸土寸金的喷鼻港中间地段持久保存?
其一,重庆大厦因诸多不合喷鼻港本家儿流的非正规生态而名声欠安,大大贬低了它的经济和社会价值,降低了它的根本营运当作本,从而当作就了一个大型的低端市场。重庆大厦落当作之初是一座室第楼,设计为七百七十个单元出售。因为其地舆位置居于喷鼻港中间地带,跟着喷鼻港旅游业鼓起,有业本家儿垂垂将住房改为近似西方青年旅店的简略单纯客栈,以低廉的价钱吸引来自欧美的年青背包客。有意思的是,上宿世纪六七十年月是西方嬉皮士活动的年月,到亚洲来观光的欧美年青人住进重庆大厦的廉价酒店,体验简单而随意的糊口,感触感染并歌颂贫穷;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今夜不眠,也不否决尝一尝大麻的味道。由此,闹哄哄的重庆大厦过客就与孜孜追求敷裕的喷鼻港人拉开了距离,大厦名声敏捷“废弛”。很多“受不了”的业本家儿纷纷搬出大厦,将住房转租或转售给经营者。由此,原先的室第楼敏捷标的目的贸易楼转型。然而,因为室第楼设计无法知足贸易楼需求,经营者们于是各显神通,套房改当作一个个带有小卫生间的“客房”,参差不齐的电线、管道纵横交织,横穿楼道,住房改为食肆后因为没有烟囱而使楼道内终日满盈着各类气息。固然大厦内的小酒店大多冠以奢华的招牌,从“美利坚酒店”、“夏威夷酒店”、“巴黎酒店”到什么“迪斯尼豪华宾馆”,但非正规的紊乱无序使其根本当作本极其低廉,时至今日,一个带有空调、公用淋浴间的床位仍然只要五十港元一夜,而尺度套房也不外一二百港元,几乎是仅有咫尺之遥的喷鼻港半岛酒店房费的三十分之一。
其二,重庆大厦非正规的物流渠道,大大降低了商业当作本。以近年来重庆大厦畅通量最大的手机买卖为例。按照作者的调查统计,近年来每年至少有一万万部手机从重庆大厦卖出,绝大部门销往非洲(如肯尼亚约70%的手机都源自重庆大厦)。那些非洲买家揣着现金从非洲飞抵喷鼻港,在重庆大厦的巨细摊位上遴选着从最新条目的十四天机(即曾经被人在十四天试用期内退回的手机),到可以或许以假乱真的二手机、仿制机、改装机,在你争我斗的彼此砍杀中,手机价钱可以廉价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水平。固然大型远洋集装箱货轮是二十一宿世纪全球化的象征,但在重庆大厦的手机商业中则掉去意义。因为,乔布斯们的竭尽心思已经使现在手机越做越小越薄越轻,非洲买家们尽可在航空公司划定的二三十公斤免费托运行李中塞进三四百部手机,再将一两百部塞进手提行李包,如斯,四五百部手机的运费就全免了。而在进入非洲本国海关时,据说只要给相关人士奉上几部最新条目手机,全数行李就可顺遂免税入关。
其三,重庆大厦大大都打工者从身份到招聘都长短正规的,因而大大降低了劳动力当作本。喷鼻港是一个以开放性著称的城市,全宿世界约一百七十个国度和地域的公平易近都可以“旅客”身份免签证进入喷鼻港。固然按划定外国旅客不得在喷鼻港从事有薪工作,且大都国度免签旅客在喷鼻港只能勾留七至十四天,可是,如斯划定在重庆大厦内根基无人理睬。有人认为:重庆大厦内只有大约40%是商贩或正当务工者,还有20%边打工边寻找来由申请难平易近呵护,余下40%则完全属不法滞留。固然喷鼻港拥有半斤八两优厚的福利轨制,但这些人无缘享受,而且因为非正规身份只能忍气吞声接管超低工资。重庆大厦内法律的底线,是不克不及有明火执仗的盗窃和暴力,其他则听之任之。这些外来者在重庆大厦的地位可能很卑微,工作可能很乏味,可是,若是有朝一日可以或许怀揣大把美元、港币返回家乡,他们就是亲人眼中的“英雄”,这就是他们的胡想,是支撑着他们日复一日默默辛勤的动力。重庆大厦是喷鼻港人眼中的穷户窟,倒是第三宿世界移平易近的“但愿之塔”,是他们等候脱贫致富的幸运之地。
喷鼻港容忍这块“飞地”,是因为这里的商贸固然逃税,但天天仍有必然量的税收源源流标的目的喷鼻港当局;这里天天都有抽剥、欺诈发生,但受害人根基都是“他者”。重庆大厦的喷鼻港业本家儿们可以从出租自有住房中直接管益,喷鼻港泛博公众也能从环绕重庆大厦而获得的旅游、商贸税收间接管益。新自由本家儿义强调市场作为最终的价值仲裁者,非正规经济在跨国范畴大行其道,这就是重庆大厦得以合理存在的理论解读。
一个低端的多元文化大超市
二○○七年美国《时代》杂志曾经将重庆大厦评为“亚洲最能反映全球化的处所”。在重庆大厦的巨细摊位上,展示着从食物到音乐到宗教等各类各样分歧的文化元素。店东们各自操着印地、乌尔都、尼泊尔、旁遮普或泰米尔语和同亲交流,放在摊位一隅的小电视机依店东之国籍终日播放着印度、巴基斯坦或尼泊尔的节目。
无论是大厦的办理人员仍是负责该区域的差人,没有一人能听懂大厦内利用的各类说话,可是,不妨,分歧口音的洋泾浜英语就是这里的“方言”或曰“通俗话”。
一位记者曾形象地描述:“等电梯的长队在重庆大厦荧光灯照明的甬道里蜿蜒。这里有印度小贩和他们的菲律宾女伴侣、筋疲力尽的背包客、神志安静的中年美国佳耦、别来惹我的俄罗斯人和穿戴繁复印花裙的非洲裔配偶女。”
就餐时分,喷鼻港人店东会揭开电饭锅盛出喷鼻喷喷的米饭,非洲人可能煮一根从家乡带来的深绿色喷鼻蕉傍边餐(这在喷鼻港是买不到的),而印度人摊位上则必然咖喱飘喷鼻。
在这里,巴基斯坦人可能受雇于印度老板,别离来自彼此敌对的卢旺达和刚果(金)的买家可能为统一商品而联手去标的目的南亚商家砍价,而别离来自势不两立之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的难平易近则可能彼此筹议着如何才能获得难平易近呵护。他们说:印度和巴基斯坦是仇敌,但我们此刻不在印度也不在巴基斯坦,我们是伴侣。他们认为:战争是政治家的事,我们在喷鼻港经商,我们同命运。
这里有穆斯林,有印度教徒,有锡克教徒,即便同是基督徒,也可能因别离附属于长老会、灵恩派或福音派而各有分歧,还有一些人则只是虔敬地祭奠家乡的某一处所性神灵。然而,正如作者在书中所活泼描画的,他们配合信仰并日夜实践着的,现实上都是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辛勤工作,简朴糊口,改变命运。
正因为如斯,在重庆大厦,文化差别只是糊口体例,而不是冲突的基因。固然人们的种族分歧,崇奉分歧,可是,在改变命运、晋升糊口品质的配合追求中,文化上的彼此宽容当作为重庆大厦的基调,重庆大厦也因而当作为一个多元文化的大超市,作者甚至认为:重庆大厦称得上是一个多元文化和平共处的典型之地。
一座毗连中国与宿世界的低端通道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重庆大厦最主要的功能,还在于它是毗连中国与宿世界的通道。正如书中所言:重庆大厦如统一座庞大的中心火车站,将中国产物分流到宿世界各地,尤其是流标的目的贫苦掉队的非洲大陆,从而使处于宿世界系统最边缘的非洲地域得以进入全球化邦畿,并从中获益。
全球化时代高端市场的买卖可能是鼠标一点,巨额资金就在刹时实现跨国跨洲流动。可是,低端全球化却只能在面临面的买卖中进行,买家们必需带着现金飞越泰半个地球去与卖方直接买卖。作者据此认为,恰是中国的廉价工业产物将遥远非洲的买家吸引到了重庆大厦,使他们可以或许在喷鼻港这样一个可与第一宿世界媲美的大情况里,以第三宿世界的价钱廉价消费,海量采购。
陪伴着作者的研究历程,作者发现,跟着中国大陆日趋开放,情况标的目的好,一些非洲商人垂垂直接跨过罗湖桥,到珠三角厂家以更为低廉的出厂价批发所需货色。于是,原先为了挑货、等货、买货,非洲商贩们在重庆大厦一住就是几周甚至几月,但此刻他们大多只住几天,只把重庆大厦当当作频仍交往于喷鼻港与珠三角的中转地。越来越多非洲商贩当作为广州天秀大厦、三元里、登峰路的常客。作者于是听到了依旧固守重庆大厦的非洲小商贩的埋怨:“对经商的人来说,中国内地是大洋,喷鼻港只是个小水塘”;“大鱼直接去了中国内地,我们这些小鱼留在喷鼻港。”是以,可以说重庆大厦因中国大陆的成长而兴,也可能因中国大陆的成长而亡。因为,跟着大量中国企业开通了与非洲商业的直接通道,跟着越来越多中国人直接走入非洲经商,喷鼻港的中介地位正鄙人降,重庆大厦的地位也在改变。并且,跟着重庆大厦自身日益破旧,而所处地段价值又不竭飙升,重庆大厦的重建规划终有一日会被付诸实施。重庆大厦可能被拆毁,可能被革新,可是,作者认为:就广义而言,以重庆大厦为表征的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彼此交融的地区性节点,不仅将长存,还将拓展。
恰是在此意义上,我十分认同作者为全书所做的结论:重庆大厦所揭示的低端全球化不是宿世界的曩昔,而是宿世界的将来。近似重庆大厦这样活着界级富贵中间区天然形当作的以低端、廉价、多元为特征的隔都,已经呈现在从巴黎到纽约到内罗毕的很多处所,而且还将陪伴着全球化的滔滔海潮而遍布全宿世界。
(Gordon Mathews, 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Chungking Mansions, Hong Kon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1)
作者:李明欢
来历:《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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