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签署的《大宪章》，如何开启欧美的现代国家？

《大宪章》与英国的现代开国

二0一五年，是英王约翰与贵族们告竣妥协，签订《大宪章》（Magna Carta，，Great Charter）的八百周年数念。

欧美国度筹办以一全年的时候，纪念《大宪章》签订八百年。其间，列国或别离或联手出书著作、召开会议、进行典礼，纪念《大宪章》传宿世八百年。不雅察欧美列国纪念勾当的紧凑放置，真可谓紧锣密鼓、隆盛其事。

《大宪章》何故受到欧美国度的高度正视？简单的谜底是，这部宪章开启了现代开国的大门。按政治哲学的说法，就是它呈现出汗青“初步”的意义。恰是这部宪章的签订，促使英国从宿世界社会走标的目的平易近族国度，从残暴统治走标的目的依法治国，从小我滥权通标的目的分权制衡。尽管其间历经盘曲、断续不继，但道路一经斥地，即使前路很不服坦，大的偏向却已确定。

《大宪章》这样的地位与感化，并没有获得周全认可。从现代早期起头，下延至今，思疑这部宪章对社会前进、国度建构感化的不停于缕。无疑，《大宪章》与现代国度，尤其是英国的现代开国历程慎密相连，而且在从头签订、再次公布和存废演进中，闪现出它的固执生命力。

不外，这部宪章履历的复杂汗青演进，让人思疑这部宪章自己事实是否真正鞭策了英国甚至宿世界的现代开国历程。因为，面临《大宪章》的文本与汗青，从中援引自由精力与法治条条目的人士，老是对之做趋时的诠释，从而凸显其现代宗旨。但那些旨在还原宪章出台的汗青真实的人士，则老是明白指出，告竣《大宪章》条条目的英王约翰、英国贵族，完全缺乏任何意义上的现代开国自发，他们既没有自由立国的精力自发，也没有依法治国的轨制追求，甚至缺乏遵守和谈的起码朴拙。是以，断言这部宪章开启了现代开国大门的说辞，不外是对这部宪章与时俱进、呈现新貌的一个汗青再机关罢了，并不是《大宪章》自身所具有的政治动能。

确实，环绕《大宪章》的现价格值，念头论的诠释与后果论的诠释，持久处在同源异趣的诠释状况。只要人们试图对这部宪章做现代开国史的规范诠释，就会有人决然指出，那时告竣宪章各条条目的介入两边（英格兰国王和贵族）或涉及多方（加上教会，苏格兰、威尔士人），不成能有任何明白意义上的现代自由、法治理念。他们所有的不外是好处的自保。他们两边或多方借助明枪暗箭、算计好处，增减条条目、试结联盟，争夺机遇、做大收益。更为关头的是，他们指出，这部宪章公布后，既没有获得执行，也没有获得当真看待。人们有什么坚实的来由，撑持这部宪章具有牵引现代开国能量这么弘大的断言呢？

仅就最第一版本的《大宪章》现实的遭遇来看，前述说法是有半斤八两事理的。今世英法律王法公法律史专家，在专门缕析这部宪章的汗青与后续故事的时辰，明白指出：“一二一五年的《大宪章》是个掉败。它的方针是和平，但却激发了战争。它伪称为国度的习惯法，却激起了不协调和争论。它在法令上的有用期不跨越三个月，甚至在此时代，其条条目也不曾获得得当的实施。”（霍尔特：《大宪章》，毕竞悦等译，海说神聊京大学出书社二○一○年版，1页）这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并纷歧心猿意马撑持看低这部宪章价值的念头论者的诠释。因为统一个作者接着前述断言，就剀切指出：《大宪章》的一些主要条条目，在十三宿世纪后的英法律王法公法律建构中，阐扬了持续的感化，而且到今天，《大宪章》还有四个主要条条目保留在英国的当作文法中。这种持续性，不仅表现了《大宪章》的汗青价值，也表现了这部宪章的实际活力。

这是不是说《大宪章》一些受人正视的条条目，就完整地表现了现代自由价值、法治取标的目的，从而在规范的意义上开启了英国，甚至于经由过程英国奠立了现代国度的自由立国精力、依法治国原则？当然不是。原因在于，任何足以开启政治新端绪的原创不雅念和轨制立异，在开创阶段，都不成能是高度自发或意识明白的。从告竣《大宪章》的英王与贵族两边的念头上，否认这部宪章所具有的鞭策英国现代开国的自由与法治理念，就此不克不及当作立；但从今天自由立国、依法治国的当作熟形态，去反推《大宪章》已经具备同样的理念，同样不克不及当作立。否认者，看不到这部宪章的主要实际价值；高看者，随意举高了这部宪章的汗青地位。两者都无视了《大宪章》起始的、现代开国的广漠成长空间。恰当定位《大宪章》在英国甚至宿世界规模内对现代开国的效能，是绝对需要的。

从现代开国的初步上，审阅《大宪章》的价值，可以用“三个开启”加以概不雅。一是它开启了现代开国的根基标的目的度与价值取标的目的。环球公认的是，英国是第一个相对规范意义上的现代国度。所谓规范意义上的国度，是以今天成长当作熟的现代国度的根基内在讲的国度形态。这样的国度，实施市场经济、坐实平易近本家儿政治、奉行依法治国、正视官平易近协商。所谓现代国度，就是走出了统治者尽情妄为、横征暴敛的传统专制状况，步入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协商共治，落实“赞成的统治”。这样的国度形态，确定无疑地成立在一个本家儿体平易近族的政治体建制上。综合现代国度的这两个布局面，阐发地陈述，现代国度起首是一个平易近族国度，其次是一个限权制衡的法治国度。

显然，《大宪章》的签订，标记着英国率先开创了这一国度布局形态和运行体例。从平易近族国度的形式布局上看，《大宪章》的签订，是在约翰王与“宿世界国度”的教皇英诺森三宿世博弈，与“宿世仇”法国国王腓力二宿世的角力中，为了消弭内部矛盾和抵挡，而与贵族告竣的政治妥协。在《大宪章》的有关条条目中，较着促当作了英格兰人建构平易近族国度的现代意识。以一二一五年《大宪章》的最初文原本看，开篇约翰王自称的“英格兰国王”，就被论者确认为超越部落首级头目自称的“英格兰人的王”，具有了现代平易近族的自认身分。这与后续条则利用的“苏格兰人的王”比拟较而言，确实呈现出部落首级与国度元首的定位差别。同一航道、同一怀抱衡、正视王室法院等等条条目，也显示了宪章对平易近族国度形式要素的堆积。而那些正视利用本平易近族身世的官员的条条目，则有划分诠选公职人员国度边界的隐含意义。尽管这些身分，还有待后来英格兰平易近族国度的持续成长来充实揭示，但不成否定的是，在《大宪章》中已经有显见的萌芽。

《大宪章》一方面开启了英格兰的平易近族国度创制过程，同时也开启了英格兰的自由立国、依法治国的立国历程。迄今最具有连绵性，也最被垂青的《大宪章》条条目，也就是第一、第十三条条目，第三十九、四十条条目，都关系到现代立国的自由根本和法治取标的目的。第一条条目，经由必定教会自由，必定所有自由人的自由权，确实意味着国王不再行使专制残暴的权力。这是现代开国分歧于古代国度最主要的分界线。众所周知，即使为现代人类艳羡的古希腊政体，实施的也只是“无自由的平易近本家儿”轨制。而为人称颂的古罗马政体，实施的则是“无自由的法治”。这是古代国度的暴力征服逻辑所注心猿意马的政治状况。第十三条条目是对自由开国原则的再次申述。至于第三十九、四十条条目，组成自由立国根本上的法治原则，强调了不经正当审讯不得褫夺公平易近自由的法治基准，而且明白避免司法败北。尽管实现这样的治理方针还有待时日，但一将自由与法治联系起来，就确立了现代开国的依法治国即宪政的路标的目的。由政治领袖专断行使国度权力的体系体例，由此走标的目的终结。

二是《大宪章》开启了现代开国的构和妥协政治传统。论者指出，《大宪章》既不是一部宪法，也不是一部和谈，而只是一份由国王公布的圣旨（徐震宇：《自由的创作发明者：无地王约翰、叛逆贵族与大宪章的降生》，中法律王法公法制出书社二○○九年版，170页）。这必然位，似乎限制了《大宪章》所具有的辞别独断专制、走标的目的构和妥协的政治创制意义。人人皆知的事实是，《大宪章》的生当作，是英格兰国王约翰在贵族压力下，被迫赞成本家儿要由贵族提出的限权条条目，再由约翰王签订的一部主要文件。这一文件，天然不克不及视为现代国度的底子法—宪法，也不克不及视为依法行政的行政律例，甚至不克不及看作两边自愿告竣的政治息争记实。从《大宪章》的出台形式上看，它是国王的圣旨，有一种自我限制权力的表象。是以似乎不克不及拿来作为限权政治鼓起的标记。而从《大宪章》的本色布局上看，它只是一部姑且性的妥协文件。是以似乎也不克不及看作开国的宪制性划定。这必定在客不雅上降低了这部宪章的现价格值。

进一步看，被迫接管贵族们限权的英王约翰，与强迫英王接管限制条条目的贵族们，都没有创制现代构和妥协政治机制的任何自发。确实，对于告竣《大宪章》的两边来讲，好处的驱动，既是直接的，也是明白的，更是强烈的。这样的好处感动，在约翰王一边，是针对教皇、法王和贵族们的；在贵族一边，则是明白针对约翰王的。所有限制约翰王征税、服军役和劳役的条条目，无不是贵族试图包管本身收益，降低国王分当作的感动所致。而约翰王则试图捍卫本身的权力以及权力所得。两边的好处计较，在《大宪章》的条条目中，都毫无讳饰地展示给人们。

但不管人们怎么声张约翰王和贵族们的好处感动，而且把《大宪章》看作一部缺乏现代政治理念的好处计较产品，这部宪章最终由约翰王签订，就必需被解读为政治妥协的成果。从最低限度上讲，约翰王被迫签订这部宪章，至少证实他虽是被迫，但却在签订当下愿意接管这一文件的划定。即使后来他悔怨，并借机策动战争，也无以改变签订宪章时的立场。反过来看贵族们，他们当然只是为了保障本身的好处不受损害，并没有自发地限制国王权力的政治意识，也没有创制平易近族国度的分权制衡体系体例的理念，更缺乏建构弘大的现代国度体系体例的意愿，但这并不故障贵族们以庇护本身好处为直接目标，但却不以以暴易暴的体例，而是以构和妥协体例告竣《大宪章》的轨制创制成果。这是与古代国度崇尚征服、现代早期绝对本家儿义君本家儿专制国推崇专断完全分歧的政治逻辑。在《大宪章》公布后，英王接力一般地重颁或确认大宪章，并对十六宿世纪今后英国落实现代政体阐扬了重高文用，差可证实妥协政治对英国现代开国的主要指导意义。不是说妥协政治就完全杜绝了暴力，但起码将暴力逻辑的地位降到了协商政治之下，不再对政治变迁阐扬绝对制导效能。

三是《大宪章》开启了现代国度治国理政要务的措置体例。一个杰出运作的现代国度，一需建构通行全国的市场—行政办理体系体例，二需不变的税收轨制以维持国度权力与纳税人的合作机制，三需建构精巧的好处均衡机制以促使整个国度的顺畅运行。这是一个国度建构起根基的价值理念和轨制机制今后，必需处置好的重大事务。若是说《大宪章》的意义，起首表现在现代开国的自由价值和法治机制上的话，它的次级意义，就投射在国度的运行机制上。

阅读《大宪章》，字面上留给人的深刻印象，就是国王和贵族们环绕两边收益睁开的好处博弈。禁止国王随意征收税费，是贵族们关心的焦点事务。他们为之竭尽心思，甚至甘愿答应带动教会力量、赐与自由人权力、鞭策苏格兰与威尔士的合作。而国王方面，也十分在意王室权势巨子、国王收益。为此，即使在被动的处境中，也不时在计较王室法庭的管辖感化、计较王室收入的几多、合计国王权力的维持之方。于是，在两边这样的精于计较、斤斤计较中，关乎现代国度的一些根基轨制，起头萌生。

《大宪章》涉及的、让人注重的国度运行轨制，起首是具有必然之规效用的税费轨制，其次是行之有制的财富持有轨制，再次是通行全国的市场建构，最后是行之有用的分权化司法—行政体系体例。贵族们志在限制约翰王的征用无度，由此试图确立“由全国配合商议经由过程”的盾牌钱或贡金征收轨制。虽说这样的放置还不克不及被认心猿意马是经由人平易近赞成征税的原则，但限制国王的横征暴敛，表达征税定见的宗旨，仍是令人瞩目标。由此出发，征税权逐渐当作为国度治理机制中最为主要的事务。官平易近两边在征税权行使上的较真，也就当作为现代国度治理中的一项重大事务。

与此同时，《大宪章》对财富持有、转移的权限，也进行了明白的划定，杜绝王室以利己的体例据有居平易近正当持有的财富。循此确立了有助于国度不变运行的财富轨制思绪。这有利于确立财富与自由高度联系关系的现代开国原则。

再者，《大宪章》有着明白的打通全国市场甚至斥地国际市场的思绪。这既表现在第十三条强调的授予一切城市、自由市镇、城镇和口岸同样权力的条条目上，也表现在第三十三条拔除有碍航行和商业的举措措施的条条目上，更表现在同一怀抱衡的放置上。这都是有利于现代国度同一行政办理的行动。即便这些行动推出时所具有的同一国度市场与奉行自由商业的本家儿不雅意图还不较着，还有待后来的自发化和手艺化水平的提高，但无能否认的是，这对打破处所区隔的封建轨制之约束经济社会成长，是具有主要意义的。

最后，《大宪章》确立的司法系统，也有利于现代国度成立依法治国的司法机制。王室法院与处所封建法院，各自有其好处依靠，也具有他们各自的轨制依靠。《大宪章》关于王室法院与处所法院的条条目，有彼此冲突的处所。但总的说来，这部宪章确立了依法审裁的根基原则，也确立了各自的分歧功能。譬如第二十三、二十四条对处所与王室诉讼权力、征税权力的划定，就有助于化解央地争权激发的紊乱。

《大宪章》对现代国度鼓起的“初步”意义，由上述三个“开启”获得呈现。天然，若是将《大宪章》的汗青发散意义拆解开来阐发，更可能焕发呈现实的辉煌。只不外，人们既不克不及将后来英国第一个坐其实现代国度平台上的当作就，归结于《大宪章》的感化，也不克不及将现代开国的自由、法治原则完全归功于《大宪章》的启迪或指导。英国在《大宪章》之后的汗青成长之复杂多变，为人熟知。现代英国，是《大宪章》后起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交相感化的产品。有论者指出，从十三宿世纪到十八宿世纪，高度当作熟的、本位主义的市场化社会，促当作了充足的英格兰，而财富又促进了社会的普遍流动，流动培养了分歧群体之间、城乡之间、社会阶级之间的改变。恰是本位主义的自由不雅念与法治习性，让英格兰与欧洲社会甚至整个宿世界发生了较着分流（麦克法兰：《英国本位主义的发源》，管可秾译，商务印书馆二○○八年版，216—217页）。由此可见，仅仅以《大宪章》来诠释现代英国的鼓起，显然是太薄弱了。但完全脱开《大宪章》来理解现代英国的国度建构，似乎也就无以发现现代英国鼓起的“初步”标记。《大宪章》的意义，似乎在此获得有力印证—它就是作为现代英国起头鼓起的标杆。

《大宪章》的百年数念，总会激发对其价值巨细的争议。这是再正常不外的工作了。因为，在人类汗青上，任何一件具有标记性意义的事务，老是处在构不组成汗青变迁标记、在多大意义上组成汗青变迁标记的争论中。这样的争议，恰是其价值的表现。这样的价值，不为高看或低视《大宪章》的分歧定见所摆布。透过《大宪章》看英国的现代开国，就更是需要以汗青目光确立如下的观点：任何现代的政治开国，都不是一起头就受自发的开国理念所指导的，而是受分歧好处牵扯所诱引的成果。诚然，告竣《大宪章》的约翰王与贵族，都是为了本身的好处睁开相关步履的，他们绝无建构自由—法治国度的自发意识。但偶尔间告竣的这部宪章，却当作为英国迈标的目的现代国度的主要策源。这至少标的目的人们表白，不要期望现代开国先行落实一个自发理念，然后开启一个开国历程，最后落实一种开国成果。自由、法治的现代开国，需要在好处丛生的群体中穿梭，需要在好处的法治化重组中调适，需要在妥协商议的机制上推进。现代国度理念是后置的，现代国度历程是先行的。任何故先行的政治理念去限制现代开国的历程，不仅是徒劳的，并且是怪诞的。

如同兼具政治家和思惟家身份的丘吉尔所说：“大宪章中反映的事实和发生这些事实的布景已被人遗忘或曲解。可是，封建习俗中持久存在的法令至上的根基思惟则经由过程大宪章升华为一种学说，指导着我们的平易近族国度。”（丘吉尔：《英语平易近族史》第一卷，薛力敏等译，南边出书社二○○四年版，175页）这是对《大宪章》所具有的时代和超时代意义的切确概述。

作者：任剑涛

来历：《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