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时候挨次,有那么几刻。
第一刻 2009 年 中心音乐学院地下唱片库。
上面那张图是 2009 年的我。照片是中心音乐学院的地下唱片库拍的。这个唱片库是在中心音乐学院藏书楼的地下一层。这里存放着中心音乐学院在建院以来的年夜量唱片保藏。同样也有一些钢针带,开盘母带的保藏。这些唱片年月早一些的有 20 年月初期的手刻唱片。年月晚一些的根基上都是中唱最后出产的一批速转唱片,还有诸多那时苏联老唱片,年夜部门都是很有汗青价值的唱片。
因为那时的产物需要,我们但愿采录一些平易近族音乐的黑胶唱片。于是那时我们经由过程关系找到了中心音乐的藏书楼,但愿可以借用一些他们的唱片进行数字化,然后付给他们费用。于是就有了我来这里工作的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先采录了图书管内的黑胶唱片,然后来到了这个地下仓库,一张一张的翻这些速转唱片,看看有没有我们需要的。
这里可能有需要去简单讲解一下关于唱片的小常识:
唱片分当作两种。一种是我们比力常见的密纹唱片,也就是 LP(Long Playing Record)。也就是此刻大师所说的黑胶唱片。它的播放转速一般是 33 右三分之一转每分钟,或者是 45 转每分钟。再后来呈现过 16 转每分钟的唱片,可是这种唱片问宿世之时,磁带已经起头作为本家儿流的音频载体起头取代黑胶了。
其实除了 LP 以外,还有一种叫做“速转唱片”,这种唱片又叫做留声机唱片。你在老片子里看到的那种年夜喇叭留声机放出的唱片,并不是我们惯常意义所说的黑胶唱片。这种唱片简称 SP(Standard-Playing Record),这是一种在 1949 年 LP 呈现之前,宿世界上常用的灌音载体。它同样也分当作 A、B 两面,可是每面的播放时长却少得多,只有三到四分钟。所以,在 1949 年之前的良多所谓专辑,只有两首歌。而对于那些近似于《何日君再来》一样的长歌曲,会分当作两段,录制在唱片正背面。这种唱片沉而且脆,在 LP 问宿世之后,很快就被裁减了,中国的 SP 建造延续到了六十年月,唱片从 SP 走到 LP,大要花了 50 年的时候。
这个地下一层其实不是一个专业的库房,更像一小我防工事。我在这个地下室工作了三天去挑撰值得转录的唱片,第一天进去的时辰我们几小我没有任何防护办法,因为是炎天,地下室十分潮湿燥热,两个小时的工作之后出门之后每小我都很是不适,头晕,恶心。上面那张照片是第二天,我们带着口罩进去工作的工作照,昔时我手上的尘埃,少说都要有几十年的汗青了。这些唱片,毫无挨次的对方在那边。良多唱片因为挤压已经发生了碎裂,已经无法再播放。
那时的我对平易近国期间的音乐息争放初期的音乐还不现在天如许熟悉。所以我们还带了一台手摇式留声机,听这些唱片。
从上面这张用 Nokia 拍的图可以较着的看到,这些唱片的堆放,导致他们的受力都是不平均的,长年累月,这些唱片城市不免呈现弯折和碎裂。可是,即使是弯折和碎裂,这些都还算好的。我们看到库里存放着的 50 年月音乐学院做的郊野采风的磁带,在这个情况下保留,我敢包管,那时就已经完全没法听了。
那时的我,作为一个喜好听唱片的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看到满地的碎残余和再也没法播放的唱片和开盘带,很是悲伤。那种悲伤如同小孩儿被粉碎了心爱的玩具一般。那时我 23 岁,跟我一路做这件事儿的人,是我的好哥们儿,后来一路跟我做了三角龙电台的王璐。那时我们处在可能和此刻年夜部门知友地点的年数,从唱片库出来就是满肚子牢骚,感慨为什么国度不庇护这些工具。此刻回忆一下,本身若不是因为有机缘进入这个唱片库,亲眼得见这些工具,能真的意识到,本来,在我们所熟悉的音乐之前,中国音乐有这么长的长度么?
那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音乐师作者感受到这种长度,以及我们这代人对于中国音乐汗青的蒙昧和轻忽。这种蒙昧和轻忽正在导致今天的我们,甚至我们的儿女,在说起中国音乐的成长的时辰,损失了完全没有需要损失失落的主要音频资料。于是那三天,也是一个契机,让我真正起头决议去领会中国的唱片工业史,和平易近国音乐史。
第二刻 2011 年 11 月 通州某麦当劳
这是 2010 年我的一张工作照,照片里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几位苗族的平易近间艺人。那时是 11 月底,气候已经很冷,习惯打光脚的他们依然光着脚。他们是真正的来自豪山里的人。
2010 年,那时还在做三角龙电台的我,连同其他两位本家儿播被邀请到了通州某个小学内,对一些中国的平易近族艺人进行采访。那时我们做了一期节目,这期节目未必是三角龙电台里面最好的节目,可是这期节目里面包含着一些可能此刻我们再也没机遇听到的声音。
三角龙频道跳撞胯舞走海角路
我们能有机遇接触到这些平易近间艺人,是源于那时陈哲教员做了一个叫做“土风打算”的原生态平易近间音乐庇护打算,他们跑遍中国的西南山区,去寻找本地的音乐人,尤其是濒临归天的老音乐人,然后给一些有志于进修这些的年青人们一些钱,让他们去传承这些老艺人的音乐。
我们是以有机遇用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去和这些平易近间艺人们去扳谈,去从很浅近的角度去领会他们的音乐,记实下来他们的一些声音。此中丰年轻人的,有白叟的。时候已颠末去了十年,我不知道他们此刻若何。那时我拍了很多多少照片,还留下了他们的地址,我说要把照片洗出来今后给他们寄曩昔,可是这件事到今天都没有做。
而我昨天因为想回覆这个问题再次搜土风打算的时辰,发现能留下的动静也都是 2010 年摆布的,也许他们后来也就鸣金收兵了。这些平易近间艺人也许返回了年夜山,或是去了什么处所,我不知道。
我有一个印象很深的工作。普米族有一种乐器叫做普米口弦。
普米小组的小站豆瓣音乐人
在这个站里面,大师可以听到,第一首《祭山神》就是普米口弦吹奏的。听起来有点儿像点子乐是不是。
普米口弦就是这个样子。是一个小竹片,吹奏的方式是把他放在嘴长进行弹奏,操纵本身的口腔共识发声,近似于下面这张图。
普米族是一个很小的平易近族。糊口在云南,若是你从丽江去过泸沽湖,会颠末一个叫做宁蒗的处所,那边就是普米族人的故里。2011 年的时辰,我去云南的时辰,碰到了一个普米族的司机,搞风俗旅游项目,我说你们普米族的音乐很好。他完全不领会,我说你们有宿世界上独一的竹制口弦,他问我,口弦是什么?
现实上,在那时,口弦的建造已经濒临掉传了。良多普米族人都不知道他们有如许的乐器,还好因为陈哲教员他们的尽力,这门乐器的建造工艺保留了下来,固然依旧很少有人知道,可是已经有不少年青人把握了口弦的吹奏方式和他们古老的曲调。
可是,这是幸运的。
不幸的呢?
不幸的是这些年青人告诉我,白叟但愿他们出去赚钱,不但愿他们去学这些没用的工具,也不是每小我都愿意去教这些年青人。这些年青人用他们的执着驯良良打动了良多白叟学会了这些工具,可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跟着土风打算的鸣金收兵,这些年青人在传承各自的平易近族文化上,能走到多远。
我此刻都记忆犹新,两个苗族白叟,把新颖的芭蕉叶卷当作卷,就能吹出悦耳的旋律,那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奇幻的时刻。可是那场采访竣事,我和别的两个本家儿播,坐在麦当劳里,用嘶哑的嗓子去谈采访后的感触感染时,每小我都感受到很是痛心。
这种痛心有一些来历于对这些即将消逝,或者已经消逝的声音的遗憾。别的一种痛心可能是面临本身,面临本身的一种自省。
那天,王璐买了普米族白叟听着钢琴的声音进行调音,然后建造的的宿世界上独一一组普米族十二平均律口弦作为保藏。此刻,他已经很好的把握了口弦的吹奏技巧。不止是普米口弦,包罗铜口弦,这也算是一种缘分的继续吧。
第三刻 2013 年 11 月 G15 沈海高速
进入这个行业十四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些工作仿佛是上天冥冥之中指引我在完当作一般。在 2013 年,我被公司派驻到中国唱片总公司,进行老唱片的数字化工作。距离我第一次接触老唱片,已颠末去五年的时候了。这个和崔永元打骂的帖子,里面记述了我的良多工作过程。
若何对待崔永元报警称珍贵文革音像资料交给中日合伙公司处置涉泄密
若是要做完整的数字化资料清算,上海是不得不去的处所。中国唱片总公司在海说神聊京,他的前身叫做“中国唱片社”,而真正的唱片出产,在上海完当作。那时上海中唱的名字叫做“中国唱片厂”。
在 1949 年以前,中国的唱片出产本家儿要集中在上海,在解放时,这些资料被接管,同一保管在中国唱片厂,所以这里保留着中国有唱片汗青以来的年夜量汗青资料,包罗年夜量的平易近国唱片的模板,唱片合同,相关案牍。这些工具都是珍贵的平易近族文化遗产。
我们在上海的工作本家儿如果要给一些中唱的早期唱片摄影,趁便,我要去进修关于中唱唱片的编号编目方式,唱片的种类,以及涉及到的题材等等。因为要带的工具比力多,我和其他两位同事从海说神聊京开车前去上海。
在上海工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在上海可以跟我对接工作的人,都是年数在 70 岁摆布的人。他们见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哎呀小梁你如果早来上海中唱两年就好了,可惜 XXX 已经归天了,你问的问题,只有他最清晰。
良多工作,就这么进入了汗青的尘埃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上海中唱丰年轻人么?也有,可是他们懂音乐么,我不敢说他们都不懂,可是我感觉,离足够懂,还差得很远。我那时记得很清晰,中唱能给我讲清晰所有唱片内容问题的,只有上海资料室的陈建平教员,陈建平教员在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能给我讲清晰所有唱片编号,还有中唱所有唱片的建造载体的是裘工程师,那时也是六十多岁,他早年为了进修唱片建造,被国度放置到了瑞典去进修,中国的第一批 LP,就是他们弄出来的。此刻,陈教员和裘工都是退休后在中唱上海返聘工作。
我记得裘工跟我说,你喜好音乐很好啊。我也喜好音乐,可是我不买唱片了,因为我算了算,我能活几多年?我买了一年夜堆唱片放在家里,花很多多少钱,儿女又没那么喜好,此刻我退休了,返聘在中唱,我老伴逢好的音乐会就去买市平易近票,我们去音乐厅听音乐会,听到死,还比买唱片划算。
那时听得我心里一震。
作为一个年青人,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听音乐需要计较我还能听多久,怎么花钱比力划算这件事儿,而对于这种白叟来说,无论是他们的年数,仍是他们的收入,是得他们必需考虑这些工作。
在从上海开车回海说神聊京的路上,我走在 G15 沈海高速上,从南往海说神聊,我看着沿海高速上的植物一点点由绿变黄,最后再看到海说神聊方完全干涸的树叶,表情起头变得繁重。我起头思虑我曩昔在音乐行业的所作所为。那年是我进入音乐行业的第九年,我在想,顿时要十年了,我在这个行业里见过这么多工作,亲手做了这么多工作,让我赚到了钱,有了不错的工作,而我做的工作,真的是我最应该做的,或者说,是必需由我才能完当作的工作么?
那时我的感受与其说是肉痛,不如说是一种置之死地尔后生的憬悟。回到海说神聊京后,我把我的微信签名改当作了“做一个伟年夜的年青人”。我想,一个平易近族的文化遗产,不得不让这个平易近族的白叟所庇护,这简直是这个平易近族的悲哀。可是,作为一个还年青的中国人,又有机缘去接触这些工作,我是么有什么资格悲哀的。我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把老唱片庇护的数字化项目做好,第二件,是保佑老工程师们身体健康,能在工作岗亭上对峙多久,就对峙多久。
上个月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去了一趟中唱在上海开的新的黑胶出产线,见到了裘工和其他的那些工程师。这位在这里给唱片装封套的老工程师,也是退休返聘,他是昔时中唱黑胶出产线的车间本家儿任。
今天我们提到所谓黑胶回复,从良多人看,可能是一种时尚文化,可是从根源来说,唱片工业是工业。在这门工业成长的几十年中,因为各类各样的原因,呈现了很是多的问题,导致了我们今天对汗青理解的误差,而这种误差,若是幸运的话,可能我们能改正过来一部门。可是我们也必需熟悉到一件事,就是因为我们的轻忽,有一些也许主要的汗青信息,已经永远的坠入尘埃中了。
第四刻 2018 年 8 月 21 日深夜
我翻看了这个回覆下那时的一千四百五十一个谜底。
没有一小我说起我说的这些工作,没有一小我意识到中国的良多传统的声音,正在不断的消逝的过程中。绝年夜部门人,在说起中国音乐圈最令人痛心的时辰,其实感慨,到底是许嵩牛逼仍是周杰伦牛逼,佛系少女和抖音是傻逼的问题。
这个问题里面的绝年夜大都谜底看的我很是很是难熬难过,甚至有一些愤慨。
我问 @SherryLi 禅玉 和 @年夜果 我说我的愤慨是不是过度了。你们是不是能理解我的愤慨。
Sherry 说:她能理解。可是若是其他人也都能理解的话,那么乐坛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年夜果说:这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问题,我在这里不去谈是谁掐断了根,而只是埋怨被掐断根的人,这对他们不公允。
我感觉他们说的都有事理,而我真正有点难熬的是,在知乎,这个我们谁都知道的代表着中国相对常识条理最高的社区里面的爱乐人。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不足千分之一。
年夜部门人所感慨的宿世风日下,在真正的消逝面前,底子算不上宿世风日下。良多人认为在被娱乐危险,但现实上,他们也是娱乐中的人。在他们谈及中国音乐的时辰,底子意识不到,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我看,中国音乐,代表着中国文明的构成部门。
在中国汗青上,发生过良多次文化灭尽事务。好比说我们熟知的“焚书坑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包罗后来的《四库全书》的编纂。即使是出于政治需要,我们现在回头再去看这些文化灭尽的行为的时辰,仍然会感受有庞大的遗憾。
今天我们谈到所谓的“四书五经”,现实上原本是“六经”。此中学界遍及认为,《乐经》因为秦朝的焚书坑儒,掉传了。而我们所留存下来的古琴谱,有良多到此刻也无法吹奏,因为我们并不把握阿谁时辰的乐器调律法则。这些都已经当作为了中汉文明古老历程中不成挽回的损掉。
上面这张图是在敦煌出土的古曲谱,因为今世我们不领会他们的记谱体例,调律手法。所以我们无法吹奏敦煌唐代的古乐。
在今天,我们面临着对于即将消亡的音乐,公共其实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良多人认为,中国的音乐成长,听众们存在断层,这是因为娱乐业的成长而造当作的。殊不知,持有这个不雅点的良多人,本人就在断层中而不知。
国外之所以在音乐文化上高中国一个档次,恰是因为他们的断层根基不存在。对于他们来说,郊野采风的唱片刊行,是一件很是有汗青,有传统的工作。
就好比上面这张唱片。这是在老唱片数字化的过程中,令我很是惊奇的一张唱片。
这张唱片由那时的百代唱片进行录制,刊行于 1937 年 7 月 5 日,是一首云南苗族的飞歌。很难想象,80 年前,那时法国从业者就有采风意识,还要出书唱片,把这些声音给更多的人听到。我固然无凭可考,但这应该是中国汗青上最古老的一首原生态平易近歌灌音。我们不知道这首歌的灌音师是谁,哪国人。可是我必需在这里标的目的他致敬。
白叟喝酒歌郭英男单曲网易云音乐
郭英男是台湾一位闻名的原居民音乐家,他为国人甚至宿世界所知,是因为 Enigma 做了下面这首歌,此中用到了郭英男的演唱采样。
单曲网易云音乐
良多人认为,郭英男的音乐是财富。可是我所听过的最早的关于阿美族的吟唱的声音资料,是在中心音乐藏书楼里面,看到的日本 JVC 公司采录的 70 年月的郊野灌音,里面的口角照片详尽记实了阿美族的音乐和跳舞。一共五张 LP,里面收入了几十首音乐,有的很长,有的很是短。这些工具,后来台湾的唱片公司再版的郭英男唱片中,也没有涉及。
中国文明意识不到的音乐。自有此外文明的人帮你想着。
良多人感觉音乐就是吃饱了喝足了把本身洗清洁了然后在工作室里一坐就能创作出来的。一部门音乐是如许,因为无论若何音乐就是糊口的反映。可是良多音乐其实并不是在温室中做出来的,他们也许在深山密林中,也许在荒凉沙漠里,这些工具,可能不精美,可是极有力量。
(结语)
若是有人问你,你们有灌音的汗青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什么样的音乐代表中国,你会怎么回覆?
对你来说,这必然很难回覆吧。
中国的风行音乐曾经和宿世界的风行音乐齐头并进的成长过,涓滴不逊于我们邻国日本的音乐。现现在当作了这个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能回覆这个问题的人不足万分之一吧。
所以,为了表达我的痛心,我必需说一句发自心里的狠话。
你们的痛心, 我毫分歧情。
最后附上一个相关回覆:
你什么时辰会对华语乐坛感应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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