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高度均衡的陷阱”
贡德·弗兰克于一九九八年推出了《白银本钱:正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以下简称《白银本钱》,中译本由中心编译出书社二零零零年出书,下引此书只标页码)一书,其本家儿要内容可以归纳综合如下:我们在此中糊口的这统一个宿世界系统至少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今朝我们糊口的宿世界和五百年前并无判然不同。本钱堆集过程几千年来活着界系统中一向阐扬本家儿要感化,被理解为一种现代出产体例、现代糊口体例和现代文明的本钱本家儿义,现实上是不存在的,它不外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欧洲中间本家儿义神话”。
从帆海大发现直到十八宿世纪末工业革命之前,是亚洲时代,切当地说,这个时代中国和印度是全球经济系统的中间;欧洲之所以最终在十九宿世纪当作为全球经济新的中间,是因为欧洲征服了拉丁美洲并据有其贵金属,使得欧洲获得了进入以亚洲为中间的全球经济的机遇,使欧洲有可能站在亚洲的肩膀上。
学界对于该书的攻讦本家儿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于长周期理论(康德拉捷夫周期理论)的运用。弗兰克认为,十八宿世纪后期,东方宿世界起头进入一个式微的B阶段,这使得处于边陲地域的西方可以或许借机跨越东方。别的,依据这种周期理论,他认为有迹象表白,东亚(或许还扩及南亚和西亚)在二十一宿世纪可能会进入一个新的“A”阶段。弗兰克的这种论断很轻易让人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宿世界汗青的成长演变中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周期?康德拉捷夫周期理论有多大的合用性?可否如斯推而广之?若是谜底为否,弗兰克的整个论证不就当作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二是对于宿世界经济系统持久性的熟悉。弗兰克认为持久以来就存在着一个宿世界经济系统,东方的式微和西方的鼓起(以及东亚的将再次鼓起)现实都是宿世界经济系统根基布局和持续性发生“偏转”的成果。可是,正若何维保在《周期理论与长时段》(《史学理论研究》二零零三年第三期)一文中所指出的:在认可汗青持续性的根本上把宿世界经济系统的发生不竭标的目的前追溯的做法倒是很值得思疑的。什么是宿世界经济系统呢?是否各地之间存在必然的商业和经济往来就能组成系统?今世的宿世界经济系统与十九宿世纪、十六宿世纪或更早的所谓宿世界经济系统又有哪些相似性和相关性?事实上,在《白银本钱》一书中,弗兰克对宿世界经济系统底子没有做任何界心猿意马,这当然便利了他宽泛地利用这一概念自由地进行论证,但同时也引起了读者对其论证严密性的质疑。
三是与宿世界经济系统相联系的,是对于宿世界经济“中间”的界心猿意马。解构和摧毁西方中间论是弗兰克为《白银本钱》一书设心猿意马的本家儿要使命。然而,到底当作为中间的尺度是什么?弗兰克在书中并没有给出明白的谜底,或者说他的尺度就是贵金属货泉在全球的流动。在作者的阐发中,中国在工业革命前的经济史中占有着极其凸起和积极的地位。他把中国置于亚洲的中间,把亚洲置于全球经济的中间。他认为,中国需求白银,欧洲需求中国商品,这二者的连系导致了全宿世界的贸易扩张。然而从汗青来看,如秦晖师长教师所述,宋金坚持时,南宋货币持久流入金朝,但这并不克不及证实南宋是边缘地域。当今来看,中国是名副其实的“宿世界工场”,拥有大量外汇储蓄,但经济的中间却在美国。换言之,出产中间纷歧心猿意马是经济中间。
四是只重经济,不重政治、文化、军事等其他方面。弗兰克本身曾经提出过一个“三条腿”的凳子的比方:这个全球整体同时依靠于生态/经济/手艺一条腿,政治/军事力量一条腿以及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一条腿(319页)。然而,可惜的是,在《白银本钱》中,弗兰克根基只是研究存眷了这三条腿中的一条。事实上,在各类所谓的西方中间论理论中,政治、军事、文化层面的内容占有着极其主要的地位。固然弗兰克和马克思都赞成经济是根本,但在考查近代东方的式微和西方的鼓起等问题时,只从经济角度出发是远远不敷的。
然而,在笔者看来,该书操纵“高度均衡的陷阱”理论诠释中国的经济,根基上仍是可以或许自圆其说的。
弗兰克提出在一四零零至一八零零年,以中国为焦点的东方国度,因为其轨制更为理性、出产更为发财、产物加倍优良,是以走在了宿世界的前头。相反,凭借于这个别系的欧洲国度则持久掉队,处于商业入超地位,是以只能依靠标的目的东方国度输出美洲白银作为均衡商业的手段。源源不竭的美洲白银供给使欧洲可以不间断地采办亚洲所出产的适用商品,一方面促进了欧洲的消费和投资,另一方面减轻了欧洲的生态和资本压力,同时也促进了欧洲对手艺前进的投资,扩大了其活着界市场中的份额,为工业革命做好了筹办。而亚洲则逐渐陷入“高度均衡的陷阱”,即“高密度的生齿、昂贵的资本、稀缺的资本造当作劳动的廉价”。“一八零零年前后在与欧洲进行的宿世界经济竞争中,不是遍及的贫苦,更不是传统或掉败,用马克思本家儿义和熊彼特的术语说,恰好是它们的当作功导致了掉败。因为造当作亚洲的经济竞争障碍的,乃是它先前回应持久‘A’阶段扩张的经济刺激时取得的绝对和相对的当作功。”(298页)简言之,恰是因为中国经济的发财,导致了她的掉队。弗兰克的这套理论连系了内部身分(高度发财的出产力,密集的生齿等)和外部身分(欧洲对于商品的需乞降美洲的白银等),较之纯真强调“内因”和“外因”都更具说服力。
其实,“高度均衡的陷阱”理论并非弗兰克初次提出。早在上宿世纪七十年月,拉得哈·辛哈和伊懋可试图诠释在中宿世纪具有很高手艺立异能力、在那时全球规模也是很凸起的中国为什么在帝制后期即明清两代却掉去了大部门活力这个问题时即提出了这一命题。伊懋可指出:跟着农业红利以及人均收入和需求的削减,跟着劳动力日益廉价以及资本和本钱日益昂贵,跟着农耕和运输手艺日趋完美以至难以做出藐小的改良,对农人和商人而言,最合理的计谋就是有用操纵资本和固心猿意马当作本,而非成长节约劳动力的机械。当临时的欠缺呈现时,基于廉价运输的贸易多功能性即是比发现机械更快捷、更有包管的解决方案。这种状况可以被形容为“高度均衡的陷阱”。
思虑“高度均衡的陷阱”,很轻易让我们想起中国的另一句古话:“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简直,人类汗青历程中的良多事物,我们很难断心猿意马它的黑白。良多时辰,事物的长处自己就是它的错误谬误,利益换个角度很可能恰好就是它的短处。按照弗兰克“生态/经济/手艺一条腿,政治/军事力量一条腿以及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一条腿”的比方,综合考查中国的汗青,我们发现,作为具有五千年汗青的文明古国,明清之际,不单是经济,在政治和文化方面,均陷入了“高度均衡的陷阱”。
中国的政治轨制,活着界上历来以当作熟而闻名。早在秦始皇同一六国之时,中国就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封建轨制”,成立起了一整套完整而复杂的权要代办署理轨制。这套轨制的呈现,又是顺应那时的社会出产现实环境的。作为暴力—财务实体拥有者的各级贵族,逐渐被作为暴力—财务实体代办署理人的权要所代替,表现在国度政治轨制上,郡县制取代了分封制。秦国凭借这个别制和奖励耕战的政策形当作了竞争中的庞大优势,从而裁减了列强,建立了中国汗青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是以说,帝国轨制是分封轨制进化的产品。并且,在秦今后两千多年的汗青上,中国的政治轨制一向跟着时代的成长不竭做出调整,以期可以或许更好地顺应各阶段社会的实际。在这套政治轨制下,皇帝但愿维持各集团关系的不变和平衡,包管本身的山河安定长治久安,作为代办署理人的各级权要对于他治下的资本支配和节制能力要比真正“封建轨制”下分封的诸侯弱得多,短暂得多,与中心匹敌的能力也就小得多。对皇帝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比力轻易节制的高效而不变的轨制。然而,对于各级权要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什么都是皇帝的,作为代办署理人的各级权要又何须那么谨小慎微负责到底?在任无非三五载,何苦管它万万年?于是不免短期行为流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仕宦与其治下公众的短长关系加倍短暂懦弱。
吴思师长教师指出,在欧洲,分工与专业化交互促进和彼此撑持,慢慢改变了经济布局和劳动力布局,改变了人们的糊口体例和生育意愿,最后达到了生齿增加率和出产体例的承受能力的根基均衡。中国的帝国轨制频频轮回而根基布局不变,究其因,是我们的帝国轨制如斯的壮大与发财,颠末数千年的不竭修补演进之后,已经形当作了一整套当作龙配套无比发财独享权益的明法则与“潜法则”系统(吴思:《潜法则:中国汗青中的真实游戏》,复旦大学出书社二零一一年版)。恰是这套系统,阻碍中国降生出打破农业文明的力量,是以固然政治轨制不竭修补,却始终不克不及解决生齿与资本关系的持久性问题,也不克不及形当作机关新型政治平衡的社会力量,换言之,中国的政治轨制已经陷入了“高度均衡的陷阱”。这种均衡倒是以王朝更替和治乱轮回为常规的自我校正机制为保障的,这就是黄炎培的“汗青周期律”。这也就是中国几千年来始终不克不及解决统治集团周期性出错的底子原因之地点。
文化方面,中国同样也以“早熟”著名于宿世。“殷周之变”使中国人解脱了对于鬼神的迷信,儒家的“适用理性”精力又过早地使中国人远离了对于宗教的敬畏。然而,儒家所倡导的“内圣外王”的抱负是如斯之高,成长到宋明理学之后,更是要求“存天理,灭人欲”,一般人都难以企及。于是从帝王到权要,再到通俗公众,大师不约而同地形当作了一套与儒家境德背离的“潜法则”系统。从帝王来说,固然是“家全国”,但帝王小我好处的最大化与帝国好处的最大化并不完全一致。帝位的终身制和宿世袭制决议了皇帝可以把本身横行霸道的价格和风险转移给整个帝国和子孙儿女,于是在这一不合错误称的短长机制的激励下,汗青上的昏君、暴君、庸君触目皆是。对于权要集团来说,统治集团和被统治集团的关系老是固执地偏离儒家的抱负和划定,呈现出日渐出错的总体趋向。这种趋向发源于各级权要对于小我私利的本能追求。众所周知,西方经济学的理论都成立在两个最根基的假设之上:一、每小我城市在给心猿意马的约束前提下争夺自身的最大好处,也就是说人是理性自利的;二、每小我在市场上都有完全选择的自由,也就是说谁也不克不及强迫谁,只能平等自愿地互换各自的产物和办事。然而,儒家的整个施政纲要都是成立在“道德”的根本上的,要求从帝王到通俗苍生都必需不竭晋升本身的精力境界:“正人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圣人”的境界既然如斯之高难以达到,那么培育出一多量两面三刀的伪正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平易近间,更是形当作了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大传统”与各类平易近间文化为代表的“小传统”并行不悖的环境。中国的传统社会就在儒家宣传的平衡系统和潜法则系统之间,在“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达到了微妙的均衡,各色中国人,就在这种文化“高度均衡的陷阱”中蝇营狗苟,此种环境,李贽称为“满场是假”。
比拟之下,欧洲出产力掉队,缺乏充实发育的权要代办署理轨制,没有像中国那样动辄可以调动百万大军捍卫帝国秩序的军事实力,更缺乏与意识形态组织的当作功整合,所以最终没可以或许像中国那样成立并维持一个综合顺应性极强的大一统帝国轨制。然而恰是因为这些缺陷,才导致了本钱有机遇试探成立一套以自身好处为本家儿导的节制暴力的机制,从而为本钱的运行和堆集缔造出更适宜的政治前提。而中国,具有相对隔断的单一文明的地舆区域,适宜的天气,发财的农业和出产力,孕育出了发育完美、节制有力、与儒家文化整合杰出、力量壮大的帝国轨制,而这套轨制,却使中国错过了标的目的现代国度迈进的机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尽管弗兰克声称应该研究周全的、综合的汗青,应该用“三条腿”走路,可是起码在《白银本钱》这本书中,政治轨制和文化精力这些身分看似是可有可无的。此书只做到了“单方面的深刻”,并没有做到逻辑的严密,更没有做到综合的伟大。从长周期出发,他认为国度轨制的分歧不克不及影响它在全球经济地位的起落,并且乐不雅地估计:亚洲,出格是中国将在不远的未来重返宿世界舞台的中间。考虑到贡德·弗兰克的左翼布景,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不难理解。然而,工作真的就是那么简单吗?假如真的如弗兰克所说,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坐等天上失落馅饼?时至今日,在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我们依然没有完全跳出“高度均衡的陷阱”。从经济上来说,市场经济的两个最大的益处是:分工可以扩大就业,自由竞争可以压低商品价钱。可是我们同时也不该健忘,它从而也就可以带来两大坏处:就业的扩大会带来工资的下降或劳动力的廉价,商品价钱的降低则会造当作利润的下降。这也就是马克思所指出的:分工和就业的扩大必然会造当作人均收入的削减,而充实的竞争则会造当作一般利润率的下降。这样的一个高就业低收入、高竞争低利润的社会,在今天的中国似乎仍然是实际。今天我们固然提出了“经济转型”,但要彻底扭转这一模式似乎尚需时日。是以,尽管弗兰克的话很合适我们的夸姣愿望, 但我们对他的结论万万不成过度当真,盲目相信弗兰克的展望很轻易被引入一种守株待兔式的机遇本家儿义泥淖。
(《白银本钱:正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贡德·弗兰克著,刘海说神聊当作译,中心编译出书社二零零零年版)
作者:赵晓晖
来历:《念书》2014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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