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是丹麦的选举季候,早上开车出门道路两旁都是花花绿绿的选举人招贴海报。固然我也有选票,但政治从不在我的存眷规模内。直到一次俄然发现,上面的一张面目面貌有些眼熟。
拉票招牌上赫然挂我的一个同事。他叫 Stefan,是个产物市场工程师——我曾经有过四个统一职位的小弟。Stefan 年数不年夜,为人热情又驯良,然而这些长处毕竟敌不外脑壳上极高的发际线,在我和其他同事心里,他是个颇有喜剧感的存在。
我和他别离在两个事业部工作,因为合作频仍,Stefan 经常会花二十分钟从本身办公室跑过来,和我们参议各类事宜——相反的环境则从未发生过。因为对我们的产物不熟,他总会提出一些令人莞尔的问题。久而久之,这位无辜工程师就当作了我们这个无良部分的消遣对象。内部一贯以“你的伴侣”来称号他,潜台词就是大师不太想认可此人是本身的伴侣。某一天,我们偶尔得知 Stefan 还学过拉丁语,然而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不单没有改变他身上的当作见,反而让他的内部代号酿成了’VestraCogniti’ (感激全知的意年夜利人)——硬要翻译的话,也许就是“彼氏”吧。
总之,在我们印象里彼氏有点愣,脾性也有点好的过甚了,这个宿世界上大好人几多都要吃些亏,在丹麦也没两样。
可是今天的环境似乎有些分歧,彼氏同窗竟然呈现在了选举人宣传海报上,上面赫然写着他附属丹麦人平易近党……凭借着中国人灵敏的政治嗅觉,我感觉此事必需深挖一番。
没过两天,Stefan 又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谈完正事今后,我就问起了选举人这个问题。一起头他还挺欠好意思,在我追问之后,才说出他此刻竞选的是森诺堡的市长……好吧,森村固然只是个不到六万人的小辖区,但好歹 GPD 也有三百多亿人平易近币呢,和中国最穷的城市好比拉萨这种都快差不多了,你确定你,一个发际线这么高,看起来比现实春秋年夜十岁,措辞还会害羞的工程师,真得是以一种严厉的立场在竞选市长吗?然而 Stefan 却告诉我,他本身“只有”一当作胜算。那也就是说你还有选上的可能性?我俄然对丹麦的政治多了一丝忧虑。
出于对 10%浓度的将来市长的尊敬,那天我对 Stefan 的立场比日常平凡好了不少,然而临别时我仍是没忍住吐槽的心,问道,若是你选上了市长,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颔首哈腰毕恭毕敬一下。成果 Stefan 开畅的笑了,
“若是你真想这么做,此刻就可以起头了。我畴前年起就是森诺堡的副市长啦。”
那时我的表情,可能只有“震动!丹麦第十五年夜城市的副市长竟然是他!?”差可形容。
那天开车回家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的,看见道旁 Stefan 的照片,心里甚至有点戚戚。回抵家,我第一件事就是问妻子你有没有被选举权,若是有的话,要不要尝尝去当个副市长,归正你还没找到其他工作……
总而言之,在我——一个当作熟的中国人——眼里,这件工作的独一诠释就是市长 / 副市长乃是丹麦城市的一个名望工作,没有任何现实权柄,只负责演讲剪彩。然而这个都不太说得曩昔,花瓶的发际线不应这么高啊……
最后一次和 Stefan 谈起这个问题,是在选举的前夕。那时我去超市买鸡蛋,远远看见一个锃亮的年夜头在远处闪烁。那时他神气严厉,在用手机不知道和谁发信息,也许是在组织明天的投票吧。一想到彼氏同窗也有虔敬的撑持者,我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标的目的他接近曩昔。我们一边挑鸡蛋一边随便瞎聊,最后我仍是没憋住心中的迷惑,兴起勇气问道:“你此刻的副市长职位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Stefan 挺忙,只能简单的答复我:“我负责的是建筑用地审批,还有当局工程跟进。”
我听了有点儿愣:“建筑用地审批?当局工程跟进?这仍是兼职吗?”
“是啊,每个礼拜七小时,四月和十月会忙一点,但根基不影响我的正式工作。”
我不寒而栗地追问:“那建筑用地审批一般是怎么批的呢?是你一小我做决议吗?”
“审批很简单啊,城市规齐截般三四年前就做好了,看一看规划,再看一看申请人的材料,都齐备了就可以核准咯。”
好吧,豪情在中国油水最厚的当局职位之一跑来丹麦居然是批功课。于是我又继续问道:“当局工程跟进这个怎么说呢?”
“这个稍微花时候一点,就像今朝我们在海面上修的阿谁酒店和文化中间项目。每个礼拜需要和监理公司开会一次,然后更新工期和预算,偶然还要去现场看看是不是合适规程。不外整体上说,只要不来台风,根基每个月内容都差不多。”
我说不出话,这个项目是我们公司创始人家族的基金会赞助,由处所当局找人施工的,投资大要折合两亿人平易近币。固然理论上这个小城都是我们公司盖起来的,但两亿的项目就靠一个在职工程师监管吗,我仍是感觉哪里的逻辑有点问题。
临别时,我心头有千言万语,然而最后只汇当作了一句话:“你知道吗,在中国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城市部属的一个区,分担地盘和工程的副区长也是一个很是主要也很是出息弘远的工作……”
那一刻,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 Stefan 同窗露出了一种促狭的脸色:“我懂的,我也很想去中国做副区长,若是你有机遇可以帮我保举一下,我有经验。”然后,他哈哈年夜笑起来。
不,很遗憾,我感觉你底子没有这种经验。
回家路上,我想起八年前第一任日本老板对我的教诲。那次我看到公司某个代办署理给当局塞钱,便跑去和他说起这事。日本老板却告诉我,寻租只要不涉及血缘这种罕见资本,那就只不外是另一种公允竞争而已。大师都搞关系,到头来仍是要拼产物和办事,反而可以把一些起头就没什么诚意的合作方直接过滤失落。我那时醍醐灌顶,不禁为整个东亚文化圈的博年夜精湛叹服不已。之后我远走丹麦,固然海说神聊欧整个把寻租和败北视为洪水猛兽,立场是完全的零容忍,但我心里其实颇不觉得然。因为很显然,中日韩都是一路寻租一路成长到了此刻,这起码申明,寻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我发现公司里一个小工程师竟然把握着我栖身城市的地盘和工程监视权,我才感应了一些可用震撼形容的差别。这个处所太清洁了,清洁到在当局工作真的只是一种手艺,而不是一种艺术。整个政商生态圈里,没有觥筹交织,没有兄弟一场,没有强制交期,没有偷工减料。每小我都活得如斯简单,简单到副市长仅仅是个每周七小时的兼职。是啊,他真的没有太多工作要做。
然而,我心里最深处的体味却有些微妙,甚至有些离题。那是一种带着隐约哀痛的感受,哀痛来自于我终于想到,寻租仅仅是中国无数酷烈竞争手段中的一种,这些竞争与生俱来,无处不在,陪伴每小我终生,甚至并未因为社会变得加倍充足而稍稍缓解。而与此同时,丹麦,甚至整个欧洲,却在想方设法堵住一切竞争的渠道,哪怕本身的经济数字和城市道貌已经远远无法和中国比拟。这两个判然不同的偏向到底谁能通标的目的将来呢?我曾经骄傲地认为谜底只有一个,此刻却感觉也许两者都是准确的。欧洲的文化简直在良多处所表现出了自洽的当作份。而我们的竞争,有时辰也会像是某些省份那备受诟病的高考一般,考生在走上社会后,当即发现本身受到的熬煎并没有让他们比来自海说神聊上的同校生优异太多,哪怕登科分数可能天差地别。从这个角度来讲,竞争自己既是一种激励,亦可能是一种纯真残忍的耗损。而我们中国人,可能活得远比需要的更累。
走在黑夜中,路旁的海报上又呈现了那位同事的脸:亮光的额头,无邪的脸色——此刻他有资格做“我的伴侣”了。笑过之后,我才颓然意识到,本身的心也许已经风干,已经再也无法融入丹麦这青涩的夜空。而一切在竞争中耗损失落的尽力、芳华和骄傲,都仿佛东流之水,一去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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